搬來南部後,很快就習慣南部悠閒的氣氛了。

雖然出入沒有捷運,家裏只有一台老舊不堪的腳踏車待用中,鄰居和鄰居之間又相隔一百公尺以上,然而這裡比起台北那種匆匆的腳步要來得讓人安心不少。一天就像有三十六小時可以使用,悠閒得要命,放學後,我也就養成到處走走的習慣。

爸媽留在台北,把我寄在奶奶家,每個月固定寄三萬元給我。

三萬元!我在這裡簡直成了個富翁學生,不過奶奶把錢拿走,只撥了五千元給我,說要幫我存錢。

反正南部沒什麼好花費的,給我錢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就是偶爾會懷念台北那樣繁榮的氣息。


我記得那天是放學後的一個黃昏,陽光暖暖的,夕陽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於是我踩著長長的影子去散步。這兒的一切對我而言還是很新鮮,太多地方值得探險了。

影子越來越長,也越來越稀薄,就在影子消失的前一刻,我走到一棟廢棄的公寓前。

在鄉下地方,這種五樓已上的公寓建設很少見,大部分都是透天厝。我仰著頭、瞇起眼算了算樓層,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層樓。看起來這麼破舊,長了比人還高的雜草,應該廢棄很久了。

夕陽已經在地平線上只露出半顆頭,我望了眼手錶,距離吃晚餐時間還有一小時,奶奶今天煮紅燒豬腳。

好奇心陡起,我邁開腳步鑽入草叢中,打算來趟探險。

草很高,幾乎要把我淹沒了。前方十公尺處,似乎就是大門。

我找到目標,腳步加快。

 




「啊——!」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突然一聲大叫,我嚇得腳軟,跟著慘叫,跌了個狗吃屎,鬼針草刺得我屁股直發疼。

「你是笨蛋嗎?」

我趴在地上,整張臉都是泥土,痛瞇的眼角餘光瞄見兇手,我憤憤地射出殺氣。

傍晚的陽光異常耀眼,把對方的輪廓都抹糊了,我只瞧得見那傢伙全身都被光芒罩著,那張臉始終都看不清楚。

我氣得坐起身,大吼:「你是哪來的野孩子!這麼沒禮貌!」

那個人蹲下來,聲音裡像是有笑:「擅闖民宅,不知道誰才是野孩子唷。哪家的孩子?我去告狀去!」

「什、什麼!」我一驚,臉色漲紅,「你不也是野孩子,半斤八兩!」我終於看清楚他的模樣,白色T恤、藍色的寬板褲,一雙廉價的夾腳拖鞋,棕色的頭髮,瀏海長得可以遮住眼睛,還有一臉笑得很欠扁的神情,嘴角拉得高高的,明顯是在嘲笑我。

「嘻嘻。」那個人雙手托著腮,情緒四平八穩的,還是那一派快樂。「我是呀,我是來擅闖民宅的。我說,你要在地上坐多久?」他朝著我伸出手,手掌白白,很乾淨。「我好心拉你一把。」

「哼。」男子漢大丈夫,不需要敵人的施捨。不過我自知理虧,畢竟都是來這裡玩的,為這種小事跟陌生人翻臉,有違我品學兼優的評語。我站起身,拍拍屁股,拍去一身塵埃。

「你剛來這裡嗎?沒看過你。」他饒有興味地盯著我瞧,眼珠子骨碌骨碌的。

「剛搬來一個月,」我也不甘示弱張大眼睛瞪回去,「台北來的。」

「哦——難怪。」那一聲哦哼得意味深長,顯然是在嘲諷我是個都市俗。罷了,我都不是小學生了,不與一般小子見識。「鄉巴佬,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是鄉巴佬,我是張鈞誠。」我慢條斯理地回答,「你呢?」

「我叫阿旦。」

他笑起來,眼睛都笑瞇了。

我看著他背後的太陽漸漸沉沒,突然覺得他的牙齒白得真耀眼。

太耀眼了。

「你來這裡做什麼?」阿旦問我。

「散步散到的,」我回答,「你呢?」

「我是有目的的。」阿旦神秘兮兮地眨眨眼,「現在我們不熟,明天我再告訴你。」

明天?我明天並沒有要再來啊。我不置可否地哼一聲,「鬼鬼祟祟的,非奸即盜。」

「城市來的學生都比較會落成語嗎?」

「不一定,但是我比較聰明。」

「嘻嘻。」他又嘻嘻地笑起來,奇怪了,有那麼好笑?「天色晚了,你還不回家吃飯?」

「啊,慘了!」我一瞅手錶,時針和分針合併成一條筆直的直線,明白告知時間。「奶奶說六點準時開飯不等人的!我慘了!」這下子奶奶一定拿藤條揍人的!我忍不住慘叫,像是世界末日要來臨一樣。「我走了!」

「拜拜。」阿旦朝我揮揮手。

「你還不回去?鄉下晚上很黑的。」

「不黑,晚上一點都不黑唷。。」阿旦轉過頭看那棟公寓,笑容消失了。「我還不能回去,我還在等……」

等什麼?我沒空再理會他,心中一心掛念我的紅燒肉。「拜啦!」

「明天見。」

「誰跟你明天見!」

回家的路上,我使命地狂奔,滿身大汗,腳上的NIKE運動鞋差點被我甩出腳,幸好高級貨還是有點兒用處的,總共助我一臂之力奔回老家,只是我喘得幾乎要昏厥了。

我扶著牆壁的磚塊喘得要死,「咳咳……要死了……哇哩咧……」剛剛跑下來說不定我可以幹掉奧運短跑選手了!散步時不覺得長,趕著回家時才驚覺自己走了多長的一段路,幾乎茫茫不可見終點。

「張、鈞、誠!」

中氣十足的三字喊名。

「有!」

「紅燒肉吃完了,你吃白飯!」奶奶氣勢驚人,更勝關老爺。我臉色蒼白地望著奶奶福態的臉,心中不停喊慘。我的紅燒肉……我的紅燒肉……我的紅燒肉……我期待了整天的紅燒肉……

我垂頭喪氣地坐上餐桌,無精打采地用筷子翻弄著白飯和青江菜。

人生最慘,莫過於此。

靠著餘下的湯汁,我還是硬嗑了兩碗飯;奶奶並沒有那麼狠心,還是留了一小塊肉給我,雖然那塊肉小得只有我拇指那麼大。

吃飽飯後我坐在竹椅上發呆,仰望著烏漆抹黑的夜空,想起今天下午發生的事。阿旦說的話在我心底發酵,遠遠望去,夜空亮著星子,天空越黑、星星就越亮,即使今天沒有月亮也不妨礙。

整片整片的黑暗,那真的是絕對的黑色,撒了好多好多的珍珠,右上方撒得尤其多。在台北長大的我從來不曾看過這樣的景象,來到這裡後,始終不曾想過要抬頭。

我怔怔地看著夜空,心跳莫名很大聲。

晚風徐徐吹來,很舒服。

奶奶在房屋裡在車衣服,縫衣機的聲音不絕於耳,喀噠喀噠喀噠喀噠喀噠喀噠……

隔天放學,我一回到家丟了書包,又沿著原路去了那棟廢棄公寓。

果不其然,阿旦已經站在那裡了。

遠遠地看著阿旦的身影,出乎意料地渺小;那仰頭看著樓頂的姿勢,又把他的身高打了折扣。

「嗨。」阿旦率先和我打招呼。

「哦、哦。」怎麼搞的,我有點不好意思。

我們兩個人找了公寓大門前的階梯坐下來,那裡都是灰塵,我猜等等站起來,那裡一定會留下我們屁股的痕跡。

「喂,張什麼誠的,聽你說你是台北人哦。」

「我叫張鈞誠。」我沒好氣地回應。「我是台北人又怎樣。」

「台北有什麼啊?」

「你沒去過台北哦?」我嘴角上揚,有點驕傲。「告訴你,台北很好玩,而且到處都可以逛街,非常繁榮。」

「是哦,我沒去過。」阿旦一拳捶上我的肩膀,不過一點也不痛。「台北人驕傲什麼!這裡比較好,空氣新鮮、又有人情味。」

「可是台北有捷運,方便多了。」我忍不住想反駁他,即使我對台北並沒那麼多的眷戀。「你知道我現在要上學都得走路欸。」奶奶沒為我買新的腳踏車,因為我堅決拒絕一台紅色的淑女車當作代步工具,不過當用腳走路上學時,我才知道什麼叫後悔莫及。

「走路有益身體健康。」阿旦齜牙咧嘴的,潔白的牙齒閃亮亮。

阿旦的身高跟我差不多,皮膚比我白一點,手腳很瘦,有一股鄉下孩子的氣息,但那氣息並不惹人厭,反而我搬來南部後,一直為自己有格格不入的都市氣質而感到沮喪。阿旦笑起來很好看,臉頰的肌肉牽動眼睛跟嘴唇上揚,有時候真好看到我看了會不好意思。

「阿旦,你幾歲啊?」

「十六。」阿旦說,「你呢?」

「十五歲。」原來比我大一歲。「你為甚麼每天都來這裡啊?」

他搖搖頭,大大吸了口氣,又吐出來。「我昨天是第二次來而已。」

「這裡什麼都沒有。」我放眼四處逡巡了一下。「不過就是草草草草,垃圾垃圾垃圾垃圾,你來幹嘛?」

「那你來幹嘛?」

「我……」我一時語塞,總不能誠實回答,是因為昨天你跟我說明天見吧?男子漢大丈夫,死的都要拗成活的。「我來散步的。」

「是哦。」

這句「是哦」真沒誠意。我僵硬地撇過頭,決定鬧個兩秒的彆扭。

一秒鐘。兩秒鐘。

「阿旦。」我叫他,「晚上的天空真的不是黑的欸。」

「這還用說,都市俗。」阿旦笑起來,可是我知道他不是在笑我,他的眼神中是對這片土地的驕傲。我想起爸媽極力慫恿奶奶搬去台北,可是奶奶說什麼都不願意,而這份不願意的原因是什麼了。

這塊土地有太多美好了。

只是我永遠缺乏發現。

阿旦右臉被陽光曬得淡淡紅了,皮膚上幾乎透明的汗毛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腳趾頭從夾腳拖的縫隙露出來,偶爾晃一晃。我眨眨眼睛,連忙轉回頭。

「你是那一所國中的學生啊?」

「幹嘛啊?想來探詢我的底細嗎?」阿旦撇撇嘴,伸了個懶腰。「才不告訴你,要查自己去查。」

哼,「小氣。」

「喂,張什麼誠的,你該回去了。」

我看一眼手錶。真的,又快六點了。

「這次我好心提醒你,別用跑的了。」

「謝謝你唷。」我站起身,準備起步回家,卻聽到後方傳來一陣爆笑。「幹、幹什麼啦!」我困窘地迎上阿旦的大笑,惱羞成怒。

「你的屁股是黑的!」

果然!我坐的位置一塊白,那裡的灰塵一定都沾到我屁股上了。

「你等等也差不多啦。」我惱怒地低吼。「欸,你還是沒回答我,你為甚麼會來這裡?」

「我們還不夠熟,下次再告訴你。」阿旦笑咪咪地回答。「明天見,張鈞誠。」

「呿。」我揮揮手,踏上歸途。

在阿旦要消失地平線前,我又回首看了一眼。

阿旦站了起來,正靜靜地,仰頭看著公寓樓頂。

然後,我再走了幾步,就看不見阿旦了。

第三天,我問了阿旦同樣一個問題,但是阿旦給我的答案仍然一樣:「我們還不夠熟。」

什麼才叫做熟呢?

隔天,我懵懵懂懂地穿鞋出門,到了學校後,我問起跟我才認識一個月的同學:「我跟你很熟嗎?」小文皺起眉頭,嗤笑一聲就走了。

於是我又問了坐在我左手邊的小圓:「我跟你很熟嗎?」小圓一臉茫然地回看著我:「我跟你很熟嗎?」

問了幾位同學,我開始確信我的人緣關係需要有更進一步的修煉,幸好,最後我曉得去問品學兼優的班長;即使我還背不起來全班同學的名字,起碼我還認得班長的臉,於是我去問他:「我跟你很熟嗎?」

「大概不熟吧。」班長煞有其事地思考後回覆我。

「是哦。」認識了一個月的同學都不熟了,何況才認識兩天的。我有點沮喪。

「我想我不太了解你。」班長說。

我盯著班長,突然燦爛地笑起來,接著被班長揍了一拳,罵我笑得很噁心。

下午放學,我連書包都沒有放回家裡,就跑去了廢棄公寓那。今天阿旦仍然比我早到,同樣的姿勢站在那裡,就像不曾離開過一般。

我先拉好制服,然後平息了急步過來的呼吸。

「嗨。」這次我率先和他打招呼。

「你今天怎麼那麼早來。」阿旦一臉驚訝的模樣,他抬頭看看天色。「我還以為會是在半小時之後。」

「我腳程快。」我聳聳肩,沒注意到書包我還側背在肩膀上。「那個,嗯。」不知道為甚麼,兩頰感覺有些燒燙,我清清喉嚨。

「幹嘛?」他狐疑地看向我。

「我叫張鈞誠。」

「我知道。」阿旦搔搔脖子,施施然地踅到草叢中,伸手拔起一根長及腰部的草。

「O型,獅子座,1990年出生,生日是八月十日。」

「嗯。」阿旦揮動他手上的草。

「雙薪家庭,老爸老媽都在台北工作,因為沒時間照顧我,所以把我下放到南部來,現在住在奶奶家。喜歡的女生類型是志田未來,我覺得她笑起來很可愛,國小的時候隔壁班有個女生長得很像她,我曾經偷偷喜歡過她半年。」我一口氣說完,用力吸了一口氣,「喜歡的漫畫是海賊王,喜歡的角色是索隆。我最喜歡吃青椒,討厭吃高麗菜。」我停了下來,看著阿旦。「這樣夠了嗎?」

「什麼啊?」阿旦笑得很開心,把手上的草扔到我身上。「聽不懂你在講什麼。」

「這樣我們算熟了嗎?」

「欸?」阿旦楞了一下,眼睛眨了幾下,笑的動作停止,靜靜地站著。

「我想,我們才認識三天,嚴格說來是兩天半,要熟大概很難。」我認真地說,對著隔著十幾公尺的阿旦,我撿起掉在地上的雜草,抓在手中。「對了,我喜歡的飲料店是歇腳亭,但是現在也挺喜歡清心的。這樣你對我有比較熟了嗎?」

「你啊,」阿旦仰起頭,嘆了口氣。「就這麼想知道我來這裡的理由。」

「嗯。」我沒告訴他,其實不只這樣,只是我想跟他多聊聊。我們共處的時間一天只有兩個小時不到,我該如何才能夠接近阿旦?

阿旦看向我,微微地笑,又笑得我心跳加快。「張鈞誠,你相信有鬼嗎?」

「啊?」話題轉得太快了,我一時腦筋轉不過來。

「你知道頭七嗎?」

「知道。」

「那你相信有鬼嗎?」他神秘地眨眨眼。

「我……」我想了想,「大概信吧。」小時候鬼故事看很多,關燈不敢一個人上廁所,睡覺時一定要開盞小燈,無論我是否承認,我的某些舉動已證實了我相信鬼神的存在。

阿旦緩緩閉上眼睛,聲音突然變得很輕,像是飄在風中一樣。

「我相信,我很信……」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阿旦告訴了我一個故事,關於他的。

那是去年發生的。

阿旦有個青梅竹馬,叫做招文,他們一起長大、一起玩耍、一起騎馬打仗,曾經一起比過誰的尿尿射得最遠、也曾經一起偷錢被狠狠揍過。從幼稚園、小學,乃至升上國中,他們都在一起,從來不曾分開過。

「我發現,只要招文不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我就會開始焦躁不安。我們不同班級,上課五十分鐘,我就覺得好急,很想早點看到他。張鈞誠,你大概也有這種經驗吧?」阿旦說。「午餐時候我喜歡到他的班上和他一起吃便當,便當是我媽做的,順便幫招文也做了一個,我們菜色通常都是一樣的,不過我們還是會互相交換配菜,他喜歡吃蝦子。

「每次下課後,我們會一起去河邊打水漂,比誰打得遠。有一次,為了確切量出來到底誰打得比較遠,他還跳到水裡面,一直游、游、游到石頭掉下來的位置,怎麼樣都不肯認輸。」阿旦笑了笑,「好笨喔,石頭掉到河床,那麼多石頭,怎麼知道哪顆是哪顆啊?」

我聽著阿旦一直細數著他和他朋友的日常生活,心頭悶悶的難受,可是我沒打斷阿旦的話,我隱隱知道,如果現在打斷了阿旦的話,或許他再也不會告訴我他要說的話了。他現在說的,對他很重要。

「我們大概會永遠在一起吧,我那時候很認真地這麼想。如果有人敢拆散我們,我一定會跟對方拚命。」

阿旦像是陷入沉思,停了一分鐘都沒說話,我沒催他,就等他。

太陽準備下沉了,滿天的夕霞渲染了金色紅色紫色,我的影子也被拉長了。夕陽的陽光把阿旦覆蓋起來,就像披上一層金色的外衣,把他的五官襯得格外好看;我微微張著嘴,乾空氣將我嘴唇上的濕度帶走。

「我……」阿旦開口了,他看著地面。「一切都是意外。」

「什麼意外?」

「那天在學校,真的是意外。」阿旦抿起了唇,我看見他的嘴唇在微微地顫抖。「我跟招文留下來做值日生,我們說好了,我先到他的教室去,幫他整理好他們班後,他再跟我到我的教室幫我。本來是這樣的、本來是這樣的……」

阿旦又停了下來,這次沉默的時間比較短,十幾秒後,他又說話。

「整個教室只有我跟他,招文跟我蹲在講台旁,招文把他的嘴唇湊了上來,親了我。」

我喘了一下,無法控制地皺眉。

「那是一個很美麗的下午……」阿旦喃喃自語。

那是一個很美麗的下午,有像現在的一樣美麗嗎?

我心口悶悶的很不舒服,彷彿有人朝我胸口用力打了一拳似的,自心臟蔓延出一種難以忍受的痛楚。

「阿旦——」

「當我們躺在冰冰的大理石地板上時,衣服被丟在旁邊,」阿旦沒理會我叫他的名字,連眼神都不在我的身上。阿旦你在看著誰?「可是,我們都沒預料到,會有人又來到教室。」

我瞬間噤口。

阿旦苦笑,「接下來,真的很慘。」

阿旦很簡單地交代了之後的事情。經過教室的是班上一位同學,忘了拿東西因此又跑回教室,當他看見兩個男孩子赤裸地躺在地板上交疊,立刻大呼小叫起來,跑向老師辦公室向老師報告,幾位大人怒氣沖沖地來到教室,而他們才來得及套上褲子、逃到樓梯,連衣服都沒穿上。

醜聞在鄉間爆發,一發不可收拾。

父母很快地被叫來學校,他們兩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彼此的父母狠狠地甩了好幾個巴掌,招文的父親把招文一掌打倒在地,狠命地用腳踹,嘴裡一邊操著髒話,他們倆人不敢回嘴,因為父母都在哭。

死囝仔!你怎麼做得出這種事!你怎麼做得出來!

你們那欸價呢傷天害理!

「我們做錯了什麼事呢?」阿旦問。

我不確定他是不是在問我,但我明白,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

「我還記得我媽對著我哭的神情,好像在看一個很骯髒的東西,可是又那麼捨不得我。」阿旦頓了一下,「後來,我再也沒有機會和招文見面。他爸媽幫他辦了轉學,打算讓他離開這裡,不知道為甚麼最後只辦了休學,可是我還是見不到他。」

「故事結束了嗎?」

阿旦朝我輕輕地笑了一下,笑容很快地又消失了。「很久之後有一次,我接到招文的電話。他說,他是在公共電話亭打給我的,我問他,有什麼事想跟我講嗎?」阿旦的臉皺起來,皺得很難看。「他說,阿旦,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鼻頭發酸,我說不出話來。

「隔天上課,我從同學那裡聽說了。」阿旦腦袋往後仰,視線投射到公寓的樓頂。「那天,他從這裡,咚,地跳下來,腦袋先著地,脖子扭了,拖了兩個小時才斷了氣。」

我倒抽了口氣,「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我聽見我的聲音在發抖。

阿旦黑眼珠轉過來看我。

「四天前。」

喉頭被熱塊哽住,我用力地閉上眼睛,無法自已地流下眼淚。我哽咽卻沒有哭出聲音,眼淚像是瀑布一樣洶湧地湧出,我到底在哭什麼呢?我搞不懂,只是眼眶發熱,一時忍受不住。我掩著嘴巴,一直哭、一直哭。

太陽快要下山了,我已經站著兩個小時了,小腿幾乎僵硬。

「哭什麼啊你。」阿旦的聲音悠悠的。「張鈞誠,你知道頭七嗎?」

「嗯。」我哽咽地回答他,努力擦掉眼淚。

「第七天,他會不會回來這裡呢?第七天,我是不是就可以看到他了?」阿旦視線的焦點又集中到樓頂,「為甚麼在電話裡,我只聽他說對不起,卻沒有給他任何的回應呢?」

阿旦的聲音很輕柔,卻惹得我哭得更慘。

直到我離開那裡,阿旦始終保持那個姿勢不動,我沒和他道別,因為我知道明天我還會看見他。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總算停止哭泣。

抬起頭看著夜幕上星星燦爛,肩膀上書包的重量沈重得我垂下了一邊的肩膀,腳步也比往常慢了很多很多。

那天回去的晚餐只剩白飯跟豆芽菜,我沒胃口,草草塞了幾口就去睡了。奶奶看了我幾眼,沒問什麼。

睡夢中,我只聽到奶奶的縫紉機喀噠喀噠喀噠喀噠不停止的聲音,還有,阿旦問我的最後一個問題。

隔天我發燒了,奶奶幫我向學校請了假。

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理所當然,我也沒去那棟公寓。

奶奶為我燉了粥,我被奶奶叫醒,腦袋重重地吃了粥,又睡過去。就這樣反反覆覆的,等到我真正清醒過來,已經是半夜了。

奶奶躺在躺椅上,睡得很沉。

我推開棉被,腳踩在地板上還有點虛浮,我為奶奶再披上一件大衣,接著走到室外。

這裡的晚上沒有喇叭聲跟快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早上四點鐘也沒有公車發車,就只有吵死人的青蛙在叫。

風吹過來,很涼。我抬頭看星空,心裡想著,阿旦也和我看著相同的星空嗎?

幸好我年紀輕免疫力強,身強體壯,第二天身體就恢復得差不多了,被奶奶一腳踹出家門,叫我趕快去上課。

到了學校,一如往常。

下課時候,阿圓走到我位置旁。

「幹什麼?」我趴在桌上,沒精打采的。

「這是我阿媽做的精力湯,說對身體很好。」阿圓硬塞給我一鍋湯,然後又走掉了,留下我一個人瞪著那鍋像是坐月子用一樣的保溫鍋,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然後是班長。

「欸,張鈞誠,這是我家種的小黃瓜,拿回去配菜啦。」

「啊?」

「不必說謝謝了。」

最後,我的書包裡堆了一堆蔬果,書包整整重了一倍有餘,課本也沒地方塞了。於是我挾著作業,抱著書包,走回家,心情似乎也輕鬆多了。

我把禮物統統塞給奶奶,告訴他晚上我要加菜,但是會晚點回來。

我又去了公寓。

果不其然,阿旦在那,仰望著樓頂。

今天是第六天了。再一天,就是頭七。

「阿旦。」

「張鈞誠,我以為你不來了。」

我緊張地擦掉手汗,把裝著小黃瓜的塑膠袋舉高,「這是我同學給你的,你要不要吃?聽說很甜。」

阿旦露出牙齒笑開來,莫名讓我鬆了口氣。「張鈞誠,你真的很笨欸。」他把手插在口袋裡,汲著那雙從未換過的拖鞋走到我跟前來。「你沒被我嚇到?」

「才沒有,我昨天只是生病了。」我連忙反駁他。「我才不會為了這點小事就被你嚇到,無聊。快點拿去啦,我手很酸。」

「你放著吧。」阿旦走到公寓門口,坐在階梯上。「張鈞誠,你腳不酸嗎?」

我走到他前面,對準上次坐過,現在仍有一圈痕跡的位置坐下。

「阿旦,你為甚麼不第七天才來?」

「我也不知道,也許我在期待,他會早點出現吧。」他手腕拄著下巴說。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突然卡住。

「想過啊,當然想過。」阿旦一派漫不經心的態度,幾乎讓我要以為前天看到的阿旦是場夢境,可是我們現在討論的話題證實了現實。「其實,來不來又怎樣呢?不來,我的生活不會有所改變,他來了,我又能如何?更何況,我又沒有陰陽眼。」

我小心翼翼地對答:「如果他來了呢?」

「大概就揍他一拳,臭罵他吧。」阿旦笑嘻嘻的,「不然呢?」

你問我,我問誰呢?

我鼻頭出汗了,忙伸手用袖子擦掉。

「之後呢?見到他之後呢?」

「嗯……」阿旦沉默了,這聲「嗯」嗯得又長又重,像是要打透整個心底一樣。

「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就像明天的考試,就算今天掩耳盜鈴不肯讀書,告訴自己明天可能颱風會來,不會考,但是明天一定會來,考卷也肯定是滿江紅。」我搔搔臉,感覺自己的例子舉得似乎不是很恰當。「所以,我建議你要快樂下去呀。」

「大概吧,不過我已經沒朋友了。」阿旦苦笑,「那次被抓包後,所有的人看我如洪水猛獸,連我媽都嫌我不孝了,其他人怎麼可能接受我?可能還是一樣,每天來這裡看看這棟公寓吧。」

「不會啊……」

我遲疑了一下,低下頭。

我會來這棟公寓找你啊。這句話我沒說出口,覺得有些羞赧。低著的視線中,瞧見了阿旦纖細的手指壓著大理石地板,右手的中指第一個指節上有一個明顯的繭,應該是寫字磨來的。我看了自己的手指一眼,我的繭又淺又小,明白就是個不愛寫字的學生。

我悄悄地移動手,輕輕地覆在阿旦的手背上。

冰冰的。

我的中指摩挲著阿旦的指節,少年特有的肌理細膩,讓我有點著迷。

過了幾秒後我才發現到自己的舉動有多麼唐突,錯愕地停止了動作,並且抬頭偷覷阿旦。阿旦出了神地望著遠方的天空,沒注意到我的動作。

又呼吸困難了。

我低下頭。

突然,手下的另一雙不屬於我的手有了反應了。

阿旦的手反轉過來,很輕地握住我的手。感覺如同一片霜雪冰凍過後的葉子落在自己的手上一般,輕柔而冰涼。

我的臉整個燒紅了。

只好假裝咳嗽,把頭別去另外一邊。

晚風吹過來,把我短短的頭髮吹動,夕陽來得太快,已經在宣告一天的結束。該回去吃飯了,但是我沒有移動,我不想太早結束這樣相觸的時間,所以我沒開口說話,阿旦也是,他只是在晚風中輕輕搖晃身子。

還有一天。

阿旦和我也許就能踏出這裡。

「張鈞誠。」

「什麼?」

「明天你不要過來了。」

我沒回答阿旦。

提著那袋沒動過的小黃瓜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將近七點,桌上的晚餐都還沒動過,我好奇地走到廚房去,看見奶奶還在廚房裡忙碌穿梭。

「晚餐等等就好了,我幫你燉了雞湯,在等你。」

「哦。」

那天晚上,我跟奶奶一起坐在餐桌上吃了一頓好豐盛的大餐,桌上有班長的、阿圓的、如耀的、超宇的……很多人帶來的愛心食材,奶奶一直夾了菜放在我碗中,說我大病初癒要多吃點。我喝了一口雞湯,苦而甘甜,我卻突然有點想哭。

台北的滋味我已忘卻,如今滿嘴的都是一種特殊的香甜。

我喝乾了一碗湯,告訴奶奶:「奶奶,後天你帶我去妳田裡看看。」

奶奶沒停下筷子,「好啊。」她用濃厚的台語鄉音回答我,又為我盛了一碗湯。

我多麼期待明天之後的日子啊。

那天,我踅著輕快的腳步去找阿旦,阿旦正站在公寓下。

「嗨。」

「我不是要你不要來?」阿旦皺了皺眉。

「捨命陪君子,我要陪你。」

阿旦不說話瞪了我一眼,最後還是伸出手來拉住我的手,邀我坐在階梯上。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聊同學、聊學校、聊生活雞毛蒜皮的小事,大部分都是阿旦靜靜地在聽著我講,有時候會插話一兩句。

「阿旦,你住哪?」

「三百五十一巷那。」

「下次我去找你玩,好不好?」

「嗯。」

今天的夜色降臨得特別快,很快地,已見不到夕陽的蹤影,夜晚像是布幕一樣整個籠罩下來,一下子什麼燈光都沒有了,唯有天邊的月亮亮得驚人,把鄉間小路都照得明亮。

可是在這樣一個廢棄多年的公寓裡,單獨兩人待著,著實有點恐怖。聽過的鬼故事湧入我的腦海,恐怖蠶食鯨吞我的勇氣,耳朵旁聽著成蟬唧唧的鳴聲,更加深了我的害怕。我以為我已經習慣了南部這樣的寂靜,原來我沒有。

「阿旦,」我吞了一口口水,「你還要等下去嗎?」

「要。」沒有遲疑,阿旦回答得很肯定。

「哦。」我把原本想提議的意見吞入肚子裡。

「張鈞誠,你可以不必陪我等的。」

「不,我要。」我拍拍胸口以壯膽,卻拍嗆了自己。我咳嗽了幾聲,看向阿旦,阿旦緊緊抿著唇,我能感覺到他整個身體陷入一種很緊繃的情緒中,第七天,就是今天了,到底會不會回來呢?我想阿旦一定很茫然失措。

我們等了好久,什麼事都沒發生,眼見我的肚子餓得不得了,我又想起奶奶大發雷霆的模樣,心中撐下去的意志力越來越脆弱。現在到底幾點了?我沒有戴手錶的習慣,阿旦也沒戴,月亮早已升到天中央,應該已經晚了。

越晚,氣氛就越詭譎,我有些草木皆兵,渾身的神經都戰慄起來。風吹過草叢的聲音都能教我悚然。

「張鈞誠,」阿旦說,「我們上去看看。」

「什麼?」我瞪大眼,不敢置信耳朵裡聽到的。「你要上去?」

「我不信他不回來,我一定要看過後才肯死心。」阿旦咬著牙說。

我抬頭看向七樓的樓頂,瓶常看起來不怎樣高的頂樓,如今看來陷入黑暗中,像是沒有終點。我心底念了聲阿彌陀佛,就抓起阿旦的手:「走,我們上去。」

走入公寓,我們踏上佈滿灰塵的樓梯,這感覺還真有點像在鬼屋探險。事實上,我也是在陪朋友等待「鬼」的出現。

來了這麼多次公寓,卻是第一次進入公寓,我覺得我每步踏出去都在發抖,不過我手心裡握著的阿旦的手,除了一樣的冰冷以外,並沒有任何害怕的情緒摻雜。我於是想像起今晚餐桌上可能出現的餐點:清蒸魚、炒高麗菜、蕃茄炒蛋……

爬上二樓,我們晃了一圈,什麼都沒有。

接著是三樓。

我打了一個噴嚏,激起灰塵激盪。這裡仍然什麼都沒有,只有老鼠跟灰塵。我偷偷瞅了一眼阿旦的側臉,阿旦的臉色很蒼白,失去了血色。

四樓。

五樓。

到了六樓。

「再上去就是頂樓了。」我喘了喘,短時間爬六樓實在折騰人的體力,更何況恐怖始終盤據載我的心頭,削減去我不少的勇氣。「阿旦,你還要上去嗎?」

阿旦怔怔地仰看黑暗的樓梯轉彎處,流露出茫茫的神情。

「招文,真的不會回來嗎?」

「阿旦……」

瞧見阿旦的神情,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希望頭七的習俗是真的。這份相信,也許已成為他載招文死後支撐他的最大動力,如果招文真的沒有出現,阿旦會變得如何呢?阿旦的手越來越冰冷,凍得我將握不住。

突然,站在我眼前的阿旦瞪大了眼睛。

我迅速地朝他的視線望去,是一面窗子。

就在我看過去的那一秒,彷彿慢動作一般,我看見一個人頭下腳上的摔落,那死死的雙眼恰好與我對上,眼神很哀傷,然後他就掉下去了。

媽啊!我嚇得差點腳軟。難道是……

「招文——」

阿旦瘋狂似地大叫起來,甩開我的手,往窗口奔去。

「招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招文——」

那聲音撕心裂肺,彷彿像是要把喉嚨都給叫破一般。

阿旦衝向窗口的速度沒有減緩,腳一跨,也跟著跳了下去!

「阿旦!不可以!」我嚇得心魂俱裂,一股涼意從腳底板竄起,渾身戰慄,吼叫一聲後也衝過去,衝到窗口後我朝窗外地上看去,以為會看見讓我心碎的畫面,然而眼前的一切卻讓我腦海裡完全空白。

 





沒有。

 



什麼都沒有。

 




窗外,只有月光與草叢,什麼人都沒有。

地上空空如也。

 



我眼前一黑,手一軟,直直地從窗口栽了下去。




等到我醒來,似乎是三天後了。

掉下去的那一刻我沒有感受到太大的痛楚,因為我早就暈過去了,但是醒來後才知道所謂齜牙裂嘴的痛是什麼。

我在病床上睜開眼睛,觸目所及都是白色。耳旁可以聽見嗶嗶的儀器聲,奶奶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奶奶……」

奶奶摸摸我的臉頰,皺紋深刻的臉上露出一個微笑,「要吃蘋果嗎?」

聽見這句台語,居然像隔了一個生死。

我點點頭,奶奶起身去前方的小冰箱拿蘋果。奶奶之前有這麼蒼老嗎?我望著奶奶佝僂的背影想著。四肢百骸叫囂著痛楚,我的身軀上包了厚厚的好幾層繃帶,就像奶奶的頭髮一樣的白。

「我怎麼了?」

「你從六樓摔下去,還好,剛好管區的從那裡經過,看到你摔下來。」奶奶把削果刀洗乾淨,坐在我旁邊削起蘋果來。「昏迷了三天,還想說你不醒了。」

我捏緊棉被,「奶奶,對不起。」

「人醒過來就好了。」

房間裡好安靜,我仰臥在病床,盯著慘白的天花板,就像我腦袋中一樣空白。我應該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我不願意去回想。

但是我想起了一件事。

「奶奶,你知道住在三百五十一巷那戶人家嗎?」

「哪有什麼三百五十一巷。」奶奶專心地削著手中的蘋果。「我們這裡只有到三百四十幾巷而已。」

「哦。」我簡短地應答,不再說話。

鼻頭發起酸,這裡好白,為甚麼我眼前看到的東西像是在水中一樣模糊晃動?我好想轉過身子偷偷哭,可是全身好痛,痛得我無法動彈。

「愛睏就睏,我去叫醫生來。」

奶奶溫暖的手蓋上我的眼睛,摩挲著我的臉頰,所以我只好咬著嘴唇,閉起眼睛繼續睡覺。奶奶緩而沉的步伐踩在地板上很輕,然後是門關上的聲音。

我終於哭泣起來。

我要睡了。

希望我夢裡不要夢見誰。

我還沒出院就被爸媽轉院到台北去了,手續辦理得很快,氣急敗壞的爸媽急匆匆地從台北趕來探望我,和奶奶大吵一架後,順利地將我接回那個五光十色、燈紅酒綠的城市,而我甚至沒有機會跟班長他們道別。

我坐在轎車裡,和這個城鎮說再見。

我的傷拖了三個月才總算痊癒,接下來幾年,我投身入南陽街,渾渾噩噩於那條街上,生活的區域突然縮小在台北車站和西門町之間的區域。

人真是習慣的生物,很快地,我就習慣了沒有黑暗的夜晚,也忘記要抬頭看夜空,因為即使抬頭了,天仍是一片微亮,最多大概只能看到一0一大樓閃爍的燈光。

隔了兩年的同一段時間,我以探望奶奶為由,又回到了南部。

獨居的奶奶更老了幾分,我坐在餐桌上吃著久違的晚餐,整個晚上我們祖孫兩都沒有說話,或許是連要說什麼都不知道了。

吃飽飯後,我出去散步。

不知道怎麼的,踩著月光,我又散步到了那棟廢棄公寓。

我來這裡做什麼?

我站在小徑上,遠遠望著野草蔓生的那棟公寓。

我在草叢中央,看到了一個人影。

一個仰頭悠悠看著樓頂的人影。

我淚流滿面,站在哪裡一動也不動像是石頭一樣。

我膽小得沒上前去打招呼,方想踏出一步,當初摔傷的部份就狠狠發起疼來,讓我跨不了步伐。於是我就只是那樣默默地站著。

月光皎白之下,眼前驀然浮現出一個少年戰戰兢兢地在草叢中前進,然後突然被人從背後大叫了一聲,嚇得跌了個狗吃屎的蠢樣。

阿旦,你究竟在這裡等了幾回?

最後,我只是轉了身,走上回家的路。

再隔年我沒回去南部。

離開南部的第五年,我將要二十歲,就在我生日的前幾天,颱風來襲台灣,把台灣摧殘得面目全非。

滾滾洪水挾帶土石流撲天漫地而來,就在短短的五秒之內,毀掉了我最美好的回憶,帶走了我南部的家、我的奶奶以及那棟公寓。

 

我再沒能回去。

 



我再也回不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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