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悔不當初,不二從來沒有像如今這樣強烈的感受到。

趴在白色的課桌上,不二抱頭拒絕面對外在的世界,無論是清澈的天空還是宜人的鳥叫,甚至是老師惱人的教學聲都好過下課的鐘聲。一秒一秒接近,再兩堂課就是部活時間,不二欲哭無淚的無力感越來越明顯。

不是聽說一醉解千憂?怎麼他一醉居然醉出三千煩惱;即使讓他醉後忘記再喝醉時候發生的任何事情都好,都勝過他必須以一顆清晰的腦袋承認自己確確實實大膽而忝不知恥的向部長告白。曾經發誓要沉默一輩子的心情,居然被簡簡單單一瓶酒給毀除得一乾二淨。

當他從自家床上醒來的那一刻幾乎羞愧欲死,只想埋沒在被單裡直到天荒地老,奈何天不從人願,隔天身為好學生的他依舊戰戰兢兢地踅來學校,深怕昨天陪他飲醉的男人找上門來興師問罪。

「唉……」轉頭側視大好青天,距離上課只剩三分鐘。苦悶的心情無處宣洩,不二首次有想要大叫的衝動。

「ねぇぇぇーーー不二子ちゃん──」同班同學躍上前方座椅,伸直了背脊,可愛的臉蛋直視端正的五官,眼睛對眼睛,鼻子對下巴。「你今天身體不舒服嗎?一整天都哀聲嘆氣的。」不二上課混水摸魚功力雖仍然高深,今天卻忽略顧慮到他,害得今天上課自己魂遊太虛的時候被老師銳利的鷹眼給警告了好幾次,險險身魂俱滅。

「嗯,有點事情。」拉開虛弱的微笑,不二瞇起笑眼接受菊丸的關心。「英二,我快陣亡了,你覺得我請假還翹課比較好?」他可憐兮兮地向好友討取戰略,他還沒有心理準備面對部長大人那樣冷漠的表情。

「欸……真的這麼嚴重唷?」菊丸探探不二的額溫,擔心之情溢於言表。「還好沒有發燒。你還是請假好了,翹課不是好學生該做的事情。」耳提面命好學生食大手則,菊丸忘記自己翹課的訣竅其實是不二傳授的。

英二真是好人。感動地抿抿嘴唇,不二伸出手臂擁抱他的好友。「英二,我有沒有說過我很愛你?」

「沒有。」笑容擴大,菊丸得意地咧開嘴得意忘形。不二說他愛他耶,向來都是情勢對調的。「沒關係,這是你的第一次,我接受。」

「那,」撩起書包,不二頓時精神抖擻。「我要先離開囉,待會兒上課記得和老師說一聲,還有今天部活就麻煩你替我向部長大人請假。」

「沒問題。」拍拍胸脯,菊丸英二一言九鼎。難得不二向他求救,他可得趁這機會還還人情。

從門邊引起的驚呼和窸窣沒有進入他們的兩人天地,女同學們驚嘆的耳邊密語、男同學不可思議的討論,全然影響不了不二燦爛的笑顏;現實如此多刺,書包整理整理,他要逃避現實去了。

「不二,外找!」

驚嘆號的聲音裡面包含太多崇仰愛慕,這樣的抽氣低叫他常在部活進行時候聽見。女同學四個字猛地驚頓了不二收拾的動作,一顆黔首僵立座位上,不想回頭。不,不會那麼巧的。顫抖的嘴唇努力地抿了又抿,不二猛然褪去一臉血色。

「不二!有人找你啦!」同學再度出聲敲破他的僵直動作。

勉為其難地轉過頭,不二視線停頓在門口那高人一等的傲然身影上,無法說服自己保持同樣的笑容。

他的表情垮了。手塚直直佇立在門邊,清清楚楚瞧見了不二發現是他同時洩漏出來的情緒。看見他這麼令人他不快嗎?

「手塚──」菊丸蹦蹦跳跳到部長大人跟前,「不二說他身體不舒服,要先回去了,你有什麼事情嗎?」

哦,結交英二這個朋友真是三生有幸。好友挺身而出的舉動引得不二差點熱淚盈眶,早早差去手塚這個危險人物,他的病早些好,英二,他的生命就交付在你的手上了。沒有停止整理的動作,不二低頭側耳傾聽敵情。

「身體不舒服?」低沉的嗓音又引來女同學的仰慕尖叫聲。臉色這麼差,宿醉未退?

「是啊是啊。」用力點點頭,菊丸嘆口氣,將煩惱一股腦兒傾吐在部長身上。「身體不舒服也不會去看醫生,今天還拼命來上課,真搞不懂不二的心態。」

握著書包提帶,不二耳觀鼻、鼻觀口,低頭迅速走過手塚身側,不敢抬頭直接迎上帝王的凝視。他的眼神太灼人,他沒有把握能夠保持完整的心多久。「那我先回去了,謝謝關心──欸?!」纖細的腰突然被帶往熱源,不二腳步一顛簸跌入硬梆梆的胸膛。

「我帶他去看醫生。」扔下威嚴十足的結論,部長大人無事退朝。

「嗯,那就拜託你囉!」菊丸笑瞇瞇揮手致意,很高興顏面神經失調的手塚部長保有對隊友的關心。

英二──……上課聲乍然響起為混亂作下句點,隔離兵荒馬亂的下課時間。瞠目結舌,不二不敢置信自己居然就這麼容易就被綁架,手塚國光表現得簡直像個慣犯,沒有給予他任何說不的機會,快狠準的宛如他打球時候的美技。

「你身體不舒服?」替不二拿過書包,手塚不經意地放緩了腳步讓矮他一截的不二能跟上他,下放的眼神盯著不願意抬頭而露出的美麗後頸,脈動超乎意料地加快了好幾拍。

「對,我要回家。」自己在手塚面前再也沒有秘密了,不二頹然欲死。被刻意隔離出若有似無的距離,彷彿在昨天一醉後灰飛湮滅,手塚似乎能夠看透一切的瞳孔這次是真正的看透了他,他赤身裸體地接受手塚的審視,感情一揭就明。

「是因為宿醉嗎?」昨天不二醉得很嚴重,他送他回去,在不二的姊姊驚愕的目光下登堂入室、上樓入房,為不二安頓蓋被,幾番震動下來不二在他懷中卻沒有任何甦醒的徵兆。

步伐幾不可聞地頓住,不二的走路速度更加緩慢下來。

「昨天你醉得很厲害。」哭得也很傷心。

「我喝醉了,」偏過頭去,不二聲音顯得漫不經心。「說的話都是胡言亂語,你別放在心上。」

這麼說來,「你記得昨天的事情?」手塚簡潔的問句一針見血。

即使記得也逼自己給忘了,那樣一生的奇恥大辱。「醒了就忘了。」起碼他很努力的逼自己忘掉,手塚能不能別再問了,他回答得心都慌了。

「什麼都忘了?」手塚執拗地追問,向來平靜無波瀾的眸光悠悠轉沉,不二剛好正在堅持他的逃避大計,別過頭什麼都變化沒瞧見。

「什麼都忘了。」包括、包括手塚最後對他的……嬌臉驀然飄紅,不二心裡一惱扯過自己的書包急急往前奔走。手塚記得比他還要清楚,何必事事向他詢問?反正他什麼都知道了,自己也不必再裝模作樣了。

「你看起來很生氣。」臉上不尋常的紅潤,手塚心底悄然浮起一層莫名的成就感,漾沉的眼眸染上笑意。他猜得到不二想起了什麼。「我們昨天談到了很重要的事情,你真的沒有任何的記憶了嗎?」不二刻意要避開遺忘,而他不會容許的。

「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我們有談到什麼重要的事情。」後方男人大步一跨就追上他,補救回他幾乎小跑步拉開的距離,著實令人氣結。「我要回去了。部長大人,上課鐘響起已久,翹課是不好的行為,你快回去上課吧。」

又縮回去了。手塚陰鬱的情緒表達在再度施力扯住不二的手臂上,卻壓不過不二的煩躁。「不二,我認為我們有必要重新談談。」不二是以怎麼的想法來看待他的?雕像?還是一幅畫?只可遠觀、避之惟恐不及的態度很容易傷到一個男人的自尊。

「我說我都忘了──」手塚到底想逼出他什麼?

「那就想起來。」

鐵臂一拉,手塚擁住绵軟的身軀,臉抵上不二的俏臉驟然停頓,兩人的距離不足半指,彼此輕輕的呼吸落在唇上。為什麼沒有吻他?腦袋在手塚的氣味入侵呼吸系統後渾沌不清,不二的雙手不自覺地握住了手塚的衣領,昏昏沉沉地想。他幾乎以為手塚要吻他了。

熱熱的、柔柔的,不二在手塚的瞳孔中見到變形失神的自己。越不願意去想起,記憶就越深刻。「你……」甫吐出一個字,不二就急急地收回嘴唇;只消一個動作、一個字句,他發現自己隱藏的情動幾乎都無法掩藏,甚至連唇瓣都彷彿要接觸到一般。

手塚是個極度自我的男人,他早就知道了。他從來不願意去面對的事物,只要手塚點個頭,他就明白自己無所遁形。幾個晚上他總是捫心自問,為什麼不敢面對自己所汲汲的?他輾轉反側,然後在焦躁中淺淺睡去。

「不二。」手塚拇指輕輕地觸上他的眼皮,挑動他顫抖的眼睫。「我不懂你在退縮什麼,面對我們之間的感覺有如此困難嗎?」時間分秒墜落河中,不二的背影隱藏在自己的影子中,載浮載沉,除了不二愛著他,他也同時心動,他有時候簡直以為不二將要淹沒在自己的生命中。「我不要你面對我時,都是空白的神情。」

手塚看出來了,原來他一切都看在眼裡。不二霍然驚覺。原本以為自己連呼吸都控制得巧妙不至於使人發現,事實上手塚早就將他拙劣的演技揭穿得一清二楚。一切都攤在屬於手塚的陽光下,必須坦承。

「我……」艱難地促動聲帶發聲,不二喉嚨乾澀。「手塚,你了解你自己嗎?」

手塚微微震動了右眉,「什麼意思?」

「手塚,我比誰都還要了解你,甚至是你自己。」不二緩緩地笑,湛藍色的眼珠子定睛在手塚的瞳孔上,不再逃避。「所以,我即使自己再如何地喜歡你,我也不能奢求要你愛上我。」多年來,在每個手塚不經意的動作內,他都讓自己去解讀出手塚的想法,一天復一日,如今他已經可以從手塚的舉手投足中震撼自己所有的神經。

「我不懂你的意思。」

「即使我愛你。」纖細的手壓上手塚的胸口,「可是只要我愛你就夠了,這樣就夠了。你和我的距離不要太遠、也不要太近,這樣就已然足夠。手塚,讓我一個人愛著你,可不可以?」

他承認了,當著他的面承認他愛他了。手塚擁著他的手緊了緊,「如果我說……我已經愛上了你呢?」

長長的沉默欲言又止,不二看著手塚的眼睛久久,藍色光芒流轉,那是一種不可置信卻又百般悲哀的神情。

直到最後輕輕一笑,笑容宛如眼淚在臉上氾濫一般,手塚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不二他哭了,卻又確實是笑著的。不二低下頭,茶色的髮絲飄蕩過手塚的鼻端,香味還未飄散,不二便已抬起頭。

然後,很柔地很柔地,吻住手塚。

「這次,我沒有醉。」

短短幾秒間,不二的動作卻像是慢格播放,一格一格地透過視覺觸覺嗅覺,深深地纏繞了手塚的心臟。他知道,自己一輩子都無法遺忘不二這時刻的笑容;那樣美麗、那樣歡欣,卻透露出後來他才懂的,濃重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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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hol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