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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盡量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拉開門,在踟躕地門前來回踱步下,從門縫中透漏出的陽光已經開始明顯偏黃。撇撇唇,他很清楚再拖時間下去,最糟的情形就是演變成極度富有責任感的手塚部長,提出要一起回家的提議。

那他回去肯定胃疼得睡不著覺。

深深呼吸,不二踏入靜無人聲的職員辦公室,很簡單地瞧見在窗邊正襟危坐,緩緩策動筆桿的部長大人。從對方深鎖的眉頭看來,他不意外部長又在為出賽順序而煩惱著,這是常例,對吧?

緩緩踏上兩步距離手塚十來公尺,他窺探見名單上的名字──雙打……大石、菊丸……單打……

手塚寫字筆力穩健,若不是見到他確實握著的是鋼筆,否則他幾乎要以為那樣深刻的力道和速度是在刻畫著些什麼,入木三分的筆跡透過單薄的紙,微漾開深藍色的墨水,他一直覺得鋼筆的墨水很像是校隊服裝的顏色,即使英二反駁他鋼筆墨水更近似於海藍。

『不二,你不要讓我在練習的時候還想起你考試卷上與我迥異的答案好嗎?』英二是這樣翹著嘴和他抱怨的,而他知道自己和手塚所用的鋼筆是同個品牌的。

日暮的斜陽從手塚的輪廓邊散出金色的光芒,讓手塚的五官看來柔和些,連折起的眉間印堂也淡去了折壓的痕跡,部長大人此時看來真是威嚴全失。他瞇著眼睛微笑,為發現難得一見的部長大人姿態而露齒竊笑。

「不二,找我有事?」停下手上的動作,手塚微微側頭。

「呃、我……」一下子被抓到小辮子,不二嚇得猛地踉蹌兩步,腳步一退不意間絆倒了椅子,整個人毫沒防備地摔向地面,砰地鉅響。「哦……」一張精緻的小臉疼得差點扭曲,不二撫著捱疼的臀部,欲哭無淚。

今天真是諸事不順,嗚,好痛。早知道他不該答應英二來淌這混水的。

一隻大手伸至眼前,不二眨眨眼以為眼花。「欸?」冒出疑問語氣,不二盯著比自己的手大上一環的手掌發愣。這是什麼意思?

「手伸出來。」手塚微曲著膝,沉聲發令。

「手?」雙手撐在背後大理石地板上,他很有禮貌地以微笑回問。背著陽光,不二看不清手塚的神情,可是手塚的掌紋卻清晰可見,他慌亂地瞥過一眼就終生難忘;那是一條怎樣深入宛如石鑿的感情線。

「手伸出來。」手塚極有耐心再重複一次。

「呃、不了。」他突然懂了手塚的意思。低下頭,他連忙從地上站起,拍去身上的塵灰,撿起書包。「我今天是有要事要來找你談的。」趕緊轉入正題才是重點,剛才糗樣還是早點淡忘。不二摸摸鼻子偷偷吐舌。

「有什麼事情需要直接和我談?」沒忽略掉不二的小動作,手塚挑眉心情突然升值上揚。「我以為隊員會選擇和大石談而不是和我。」

因為是英二逼我來的。「是關於練習量的問題,有很多人都在反映練習量過大以致無法負擔,因此希望部長能夠減少部分練習量,而且最近學校方面的作業也增重了,這對隊員來說更是沉重難耐。」

「嗯……」靠上辦公桌,交叉修長的雙腿,手塚頂了頂眼鏡,「有哪些隊員和你反應?」

這怎麼能說?不二頂著一張笑臉不置可否地笑得頗為燦爛。部長大人你強人所難。

見到不二的笑臉,手塚垂頸微微一笑;想必狼狽為奸的共犯為數不少。「──那你呢?」

「……我?」不二一怔,沒料到部長大人會問到自己頭上。

「是,你,不二周助。」

沉默了兩秒,不二笑顏依舊,不可察覺地瞳孔失去三分笑意;他向來排斥有人對他特別關愛,即使親密如家人亦同。「是。」瞇起眼睛,他很直接地承認,如果這樣可以滿足部長大人的驕傲和窺探欲的話。

他不喜歡手塚眼鏡下的瞳孔,從開學典禮那天開始至今,手塚若有所思的目光總是讓他卻步;例如,現在手塚的眼神。

「哦。」得到預期中的回答,手塚轉過身將桌上的文件收入資料夾,有條不紊地置入書包內。

「哦」是什麼意思?不二握緊書包握把。是代表答應了或是什麼其他他不懂的含意?他掃過手塚太過精明的瞳孔;總而言之,他的任務已經完滿,他可以和英二報告戰績了,至於結果是好是壞並不是他能夠控制的,若是鬼之部長執意維持原案,他也只能聳肩對英二微笑。

「那麼,我想──」右腳後跨一步,不二點頭輕笑。夕陽西斜,他該回家吃飯了。

「你的提議我會考慮。」收拾完所有資料,手塚抬高下巴,踱至不二身邊,高不二一等的身高將不二整個身體納入自己純黑的影子中。「時間也晚了,差不多該離開了。不二,不介意我們一起回去吧?」

「介意。」微笑以對,他一口拒絕;一語成讖,有時候他真不滿自己準確的第六感。「我想我與部長的歸途方向應該不同,相伴而行想必對雙方都有困擾,感謝你的好意,我相信我的回家路上應該不至於有壞人潛伏。」即使有,他相信自己也能制服,總比讓自己的胃隱隱疼上一晚好。

獨來獨往的習慣,他不希望因為誰而破例。

微微躬身向部長道別,他背過身目標大門。

「有時候──」背後傳來的低沉聲音一頓,讓他停下腳步,沒撼動他拒絕轉身的決心。「我會覺得,你似乎在躲我?」如果不是這次趕鴨子上架似的情形,手塚甚至以為不二會避開所有和他面對面談話的機會。

然而不二又如影隨形地從未在他的身側消失過,無論是成績上、亦或網球上。他永遠永冠第一,而不二也不遑多讓地穩佔亞軍的地位,短短的差距卻咫尺天涯,不二不曾迎頭趕上也不曾並駕齊驅,總是甘心地區居第二,他不會天真的以為自己當真實力強盛至此。

只要他一回頭,那顆恬靜的茶色髮絲總在自己的十步之內,五步之外。

「那是你的錯覺。」喉嚨被掐緊,不二突然感到極端渴水,乾燥的不適感沖刷過他的喉管,讓他的聲音聽來有些變形。

「我的錯覺?」如果一年多來的觀察是錯覺,那麼如今不二堅持不肯轉身的態度就絕對真實。

「對,你的錯覺。」深吸口氣,不二回頭投以燦爛一笑。「那麼我先離開了,明天部活見。」

言畢,用力的腳跟喀登喀登在地板上敲出漸行漸急的節奏,在走廊上拉遠回聲,丟下手塚佇立在門邊,沉默地望著不二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尾端,甫升起的月亮將不二搖晃的髮斯照耀得連尾稍都在發光。




***

「不、我、不是……」急忙地改口,一口純正的英國腔透過聲帶洩出。「很抱歉,你認錯人了,我不是──」

「不二?」他攢上眉,同時也改為英文。「你不是不二周助?」

「我不是,先生。」搖頭否認。他撇過頭,嘴唇輕輕地顫抖。

無框眼鏡,筆挺的西裝,獨特向右梳的髮型,折起的眉頭,以及教人心驚的眼神;他幾乎沒有任何改變,只是變得更成熟,可是他仍一眼認得出他。

對方突然沉默,他轉動眼珠一窺,瞧見對方直視著自己的瞳孔,那副沒有喜怒哀樂浮現的神情熟悉地令他心慌。

猛地站起身,不二推開椅子,過於急促的動作翻倒了冷去的咖啡,將純白的桌巾染上一片混亂的色澤,冰藍的眸子慌亂地避開對方的眼神,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紙鈔扔在桌上,迅速被咖啡浸染深色出抹不去的痕漬。

「抱、抱歉。」深深一鞠躬,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顛簸的腳步,奪門而去。

匆亂的身影帶起微風掀開書頁,書本緩緩闔上封面;封面上一頭金髮的少年微笑擁抱著一顆不比他大多少的星球上,天藍色的行星,鲜橘色的衣著,簡單一筆的眼睛盯著咖啡廳的天花板,不發一語莫名顯得有些悲哀。

---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不禮貌而且粗俗。

鎖上大門背靠在深色門面上,不二掩著氣喘吁吁的口,劇烈咳嗽起來。

「咳咳……咳咳咳……」

水、水──

扶著牆壁一步一步走至廚房,扭開水龍頭,他低頭張口含住甘美的液體,乾燥急欲裂開的喉嚨讓他的眼眶急速湧上淚水,滴滴答答隨著衝出水龍頭的自來水一起摔落水槽,最後他閉起眼睛讓水流過他的臉龐,掩蓋去耳朵裡仍在嗡嗡做響的那句揮之不去的故鄉語文。

『不二,周助。』

這個純屬於和式特殊的名字,早該死亡在十年前的九州夏日。

他以為他永遠都不會遇見他了。

──所以他才逃到英國的,不是嗎?

滑落地板,他抓住自己的手臂,努力使自己不再顫抖。茶色的髮絲緊密地黏在頰上,順著頭髮涎下的水滴浸濕上半身的襯衫,沒有旋上的水龍頭沖下的水聲震耳欲聾,他掩上雙耳埋在腿間,緩緩平復自己的呼吸。

不曾開始,不曾結束。

你為什麼還要讓我遇見你?

戰慄的肌膚泛起寒冷的毛細孔,控制不了的眼淚掉落得比髮上的水滴還迅速。眼淚的重量壓得他喘不過氣,心臟相反於澎湃而鼓動得緩慢無比,仰頭在廚櫃上敲出環繞整室的聲音,腦中的暈眩感卻加劇不少。

──血……尖叫……眼淚──……

不曾開始,所以沒有錯誤。

或是,因為不曾結束,所以錯誤成形。

他記得他現在身處的是英國倫敦,啊,是啊,是英國不是日本。

如同那天的濛濛天色,他逃得狼狽,今天他躲得更加不堪。也許他根本沒有認出他,也許那根本不是他,也許今天他只是認錯人,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的見面了,也許他明天就回日本了,也許──

微怔,眼淚又急速無聲地墜下。

如果從今天過後,從此陌路異途。

悲傷地垂下眼簾,他終於為自己不分明的心情而嘆息深深,想起那條深深的感情線。

曾經千萬次他在夜晚思念不成形的時候揣摩過再度相遇的可能性;他想可能是在機場遇見的,那麼他會先向他微笑點頭,然後雙方再往相反的方向離開;他想可能是在日本的餐廳遇見,然後裕太會拉過哥哥的手,帶他離開;更可能的是,他在電視上見到手塚國光四個字,第一個登上世界舞台頂端的亞裔選手。

千萬種猜測下都不會是今天這樣急匆錯亂的情況。

他羞愧而無禮。

咬著下唇站起身,他一步一步踏向樓梯,房間遠在四階閣樓,而他急需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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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hol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