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記憶越來越模糊了,忘記的東西越來越多。

就像現在,她始終記不起為什麼自己會站在家門口,也不知道自己上一秒為什麼要從家中出門。
外面的天氣如此美好,天很藍、空氣很清新,她記不起上一次看到這麼好的天氣是在什麼時候了。眺望著遙遠的地平線,乾燥的柏油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溫暖的陽光並不刺膚,景色很清晰,連遠方的建築物都一目了然。
這裡只有她一個人,安靜得彷彿天地間只剩下她。她想過一些或許是現在該做的動作,大叫、奔跑、微笑、或者是大聲唱歌。

而她什麼都沒有做,就只是站著。

啊,她想起來孤獨好像就是這種感覺,她直覺地認為現在應該哭泣,但是卻遺忘了哭泣的能力。掉眼淚該是怎麼樣的?該怎麼做才能夠讓眼淚蓄滿眼眶?
她怔怔地想著,回憶著悲傷的方式,回憶著過去的自己。
似乎還有一些記憶殘留,除了小時候的回憶外;她轉過頭看向光禿禿的電線杆,那裡沒有麻雀跳躍。
……為什麼?
應該會有很多很多的麻雀在那裡吱吱喳喳地嘈雜,連半夜的時候都不會休息,惹得爸爸常常說要把牠們打下來做烤肉串吃了,而媽媽總是瞪了爸爸一眼要他不要教壞小孩。大家坐在餐桌前,笑得好開心。

──爸爸……?媽媽……?

那、爸爸,和媽媽呢?

她輕輕地「啊」了一聲。
她想起來了,上個禮拜的事情。

那天報紙上刊登了好大的頭條標題,世界發生了不明的細菌感染,從非洲開始迅速蔓延,至今仍然沒有任何疫苗可以防堵,現在已經藉著各種媒介傳染到了亞洲;於是爸爸說地球已經沒有地方適合居住了。
地球不適合居住?她想。那該竄逃到什麼地方去?除了地球外,還有什麼場所願意收容人類讓大家棲息?她一邊咬著早餐的吐司,一邊聽著爸爸大吐關於政治的苦水。想到電影中她的偶像說過地球是很危險的,快回火星去吧,就忍俊不住偷偷地哧哧亂笑。
媽媽在廚房身影忙碌,她沒有回頭向媽媽喊她還要一杯牛奶,媽媽發了脾氣要她自己到後頭拿,不要什麼事都要媽媽做。
接著……

接著?

記憶斷續跳躍,她閉上眼又緩緩張開,額側微微地發疼,她知道這是因為強迫回憶的緣故,以前看過很多小說或連續劇都是這麼演的,只要逼自己回想某些不願意想起的事件,就會產生頭痛的後遺症。
她知道自己與眾不同,她如此美麗溫柔,在課業上也是獨占鰲首,爸爸總是笑臉迎人對她尤其疼愛,最愛握著她的手輕輕擁抱她;而她從小身體不好,媽媽總是跪在床邊照顧她,直到高燒退去。即使如今記憶錯亂,她還是清楚知道自己的美麗。
一泓天空蔚藍無比,風吹來的味道帶有黃砂的澀味。在轉彎路口的那塊工地好像一直遲遲未動工,每次風一大就會滾起黃砂,延宕了幾年都沒見起色,媽媽說建商公司倒了,那塊空地說不定也就這麼著了。
她原本還煩惱,如果那邊建起來了以後就不能再到那兒焢窯了,倒了正合她意。她前幾天還在想著,這禮拜一定要去那兒焢窯慶祝一下,可是最後卻還是沒有機會去。

是媽媽,她咬咬下唇,記起來自己為什麼沒有去了。

媽媽上個禮拜將她關在了房間,對於她的晚歸大發雷霆。
只是晚歸嘛,何必要發那麼大的脾氣呢?她還是不懂。
然後,她就一直被軟禁著,所有活動的空間只剩下自己兩坪大的房間,她哭她鬧扯開喉嚨囔,執意要讓每個鄰居都知道她被媽媽鎖在房間裡,甚至威脅媽媽如果不放她出去,她就要死在房間中;結果爸爸衝進房間來,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又腳步重重地奔出房間。
在門關上的前一刻,她看見媽媽站在門邊捂著臉像在哭泣,她被爸爸和媽媽的態度嚇傻了忘記號哭。
只是晚歸嘛,不是嗎?為什麼這麼生氣?為什麼要反應這麼大?
接下來幾天,她放下了自尊身段,不再介意自己獨生女的千金身分,隔著門板哭著喊:對不起我錯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那個男生她再也不和他來往。她只是想出去,小小的房間幾乎讓她窒息,她想念睽違的戶外,想念熾熱的太陽,想念學校板擦的氣味,想念放學後男生臭酸的汗。爸爸!媽媽!我想出去!我錯了,不要再讓我待在這兒了。
她每天哭到睡著,而醒來時書桌上都有一碗熱騰騰的麵條。
麵條透白纖細,看來是高級食料。
這算是賠罪?還是冷漠中盡力表現出的親情?她淚痕未乾,每吞下一條麵條就囤積更多的不滿與憤怒。同一種口味同一種口味,一個禮拜以來她早就吃膩了,為什麼不送飯?她最討厭吃麵了,更何況是三餐都是麵條。
於是她狠狠地捶打門板,放聲叫囂:我不要再吃麵了!聽到了沒有!放我出去──我不要再吃麵了!
有時候她總會想,爸爸媽媽不是很疼她嗎?為什麼要這麼折磨她?她天天掉淚,天天咒罵,以為自己將終老房中。

如果爸爸媽媽死了就好了。她想。

死了就不再有人來管教她,她就可以離開房間了,她要用媽媽珍藏的私房錢去大吃大喝。她清楚知道媽媽把錢都藏在哪兒,媽媽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但是她都知道,連爸爸數次晚歸是和上司去了哪間酒店,她知道,她都知道,只是沒有說出來。
那是一種微妙的平衡,很簡單卻很危險,大家以為都不挑明就可以這麼地糊裡糊塗平順地過下去。那麼,為什麼要將她囚禁起來呢?爸爸媽媽怎麼可以聯手對付她?她想出去,好想好想出去。她不知道自己哪天會崩潰在這個小房間內。
房內每個小型擺設以前看來如此可愛,如今卻面目可憎。以前她最喜歡在放學途中跑到店家門口的轉蛋機,和同學一起緊張地猜測轉下來的會是哪個角色?那家店老闆人真好,願意讓她換千元大鈔還告訴她哪個機器比較容易轉到她愛的角色。
她喜歡的連續劇演到哪兒呢?男主角和他的青梅竹馬在一起了嗎?

呼……她吐了一口氣,看見天空上飄過一片雲。
她的頭越來越痛了,回憶原來是如此勞心費力的運動嗎?她從不知道,或者是她忘了。

後來,她甚至懶得數算日子了。
直到,她餓了四餐後發現房門開了。
她大喜過望從床上爬起,奔出門外不顧腳步闌珊。

一切都靜悄悄地,她回想起踏出房門的感覺;就像現在這樣,即使駐足門外,一切都是靜悄悄地,沒有任何的聲音、沒有任何的動靜,就像一切都死去的錯覺一般。腳開始發酸,站在門口已經過了好多個小時,她的回憶仍然斷續。
於是,她張開嘴輕輕地打了呵欠。

她走在走廊上,緊緊忍耐著喉嚨尖叫的衝動。連嘴唇都在發抖,冰透腳底的恐懼終於回憶起來,比置身冰櫃還寒冷,眼皮、手指、腳底,每個感受得到的器官肢體都在顫抖,超脫大腦表面皮層的控制,她張開嘴,聲音卻梗在喉嚨。
死人、到處都是死人。為什麼這麼多屍體?爸爸?媽媽呢?這些人又是誰?沒有臉的死人,每具屍體的臉部都宛如一個黑蒼蒼的大洞,深可見腦宛論五官。
唯有兩具屍體倒在一旁十指交握不同其他具腐爛的屍體,臉部沒有五官,卻蠕動著纖細白色的管狀物如同海葵般覆滿了頭部,從臉部緩緩地抽出往地板上流動,根部一離開臉則掉落在地板上像蟲子一樣地晃動,在從屍體上銅板大的傷口流出的血水及屍水中溺水。
她猛然轉過身扶著牆壁嘔吐,雙腿發軟。她倏然理解了……那幾天內,她吃的到底是什麼了……一模一樣……根本是一模一樣……發臭發酸的嘔吐物伴隨著胃液蜿蜒出一灣死海,掏出她被恐懼壓抑的淚水。

妳根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猛一回頭,看見妹妹。

啊、是了,她想起來了,她還有一個妹妹。即使那張臉在腦中如何模糊,她終於還是想起來了,那是妹妹。每個早上將牛奶端給她,然後坐在自己旁邊陪著自己聽爸爸罵總統的人是自己的妹妹。
站在走廊尾端,拿著銀刀的少女是她的妹妹。
妳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妳根本不知道爸爸媽媽為了妳付出了多少!妹妹握著刀,手背上有浮起的青筋,身上有潑灑的血水。這麼大的事情……這麼大的新聞妳都不知道!妹妹把報紙甩到她臉上。
她看向腳邊的報紙,大辣辣的標題寫著:
世紀黑死病!細菌感染症狀為臉部潰爛,造成白色細管狀不明生物寄生。
植物枯萎!全球食物頓減陷入飢荒!
慘劇!人類自相殘殺,發生吃人慘案。
世界衛生組織證實屍體帶有病毒,人肉不可食用。
她捂著嘴,腳邊的酸水一陣陣地飄入鼻腔,她想乾嘔,胃袋卻已經沒有任何食物了。

妳以為妳吃的是什麼?妹妹扯著笑容指著那兩具臉上還在蠕動著白色物體的屍體。妳以為是誰?是誰殺了這麼多人?為什麼為了保護妳非得犧牲這麼多人……為什麼不連我也一起帶走!
妹妹的怒吼竄入耳膜,她想起了媽媽彷彿哭泣的臉,想起了爸爸憤怒難當的一掌,想起了自己說希望爸媽死去、嫌著麵條難吃,她終於發現了自己憎恨的表情有多麼醜陋。掉落的淚水墜落在地板上,她不敢接近屍體,即使那曾經是她的父母。
妳不該活下來的。妹妹笑著哭,拿著刀對著她。這並不公平,為什麼爸爸媽媽只疼妳?只想救妳?
妳根本都不知道……爸爸只注視著妳的臉卻走進我的房間,為什麼?為什麼不是妳?妹妹搖頭晃腦地指控,淚痕縱橫,妹妹另一隻沒有握著任何東西的左手抓著自己的衣領,聲音破碎。幾個晚上,爸爸在我的身上竟喊著妳的名字。為什麼?我也愛著爸爸啊。
每個人都愛著妳,妳究竟是誰?而我卻要被逼著拿著刀子割下那麼噁心的東西!那個東西怎麼能吃?為什麼妳居然活了下來?
為什麼──?

後來的吶喊,她又忘了。
將髮絲撩到耳後,她揉揉被風砂蜇疼的眼,眼球有些乾燥。
記憶到此斷掉,揉著眼,她皺著眉努力地想回憶起最後的片段。
妹妹呢?為什麼她會站在這兒?妹妹呢?

眼前一片黑紅,她移下手愣愣地看著。
接著逡尋了自己的衣裙一次。

呀,全身都是血,連嘴裡也有鐵銹般的氣味。

是了是了,她殺了妹妹,她把妹妹殺了。
她回頭看見家裡頭有火在悶燒,她再度抓回片段的記憶。
在妹妹自燃的同時,奪走刀子的她在妹妹的身上砍下了第一百刀。
接著……

接著,她就在這裡了。

她想起來了,終於全部想起來了。
火還沒燒到門口,原來她以為自己用了近乎漫長數小時去回憶的過去,事實上卻短暫到讓火焰奔騰一條走廊的時間都不夠。纏繞腐敗屍體的紅火吞噬了作噁的一個禮拜,背後感到發燙,正面與背面的溫度相差了五十度以上。
她輕輕微笑卻感到悲傷,乾嚎的哭聲摩擦過聲帶後形成一種很詭譎的聲音,在寂靜的大地上回蕩著。

斜對面的房屋,步履闌珊地走出一個少年,全身浴血。

咕嚕咕嚕。
她的胃袋與空氣交織出單調的響音。
少年精疲力竭地倒在房屋門口,充斥恐懼的大眼瞅著她不敢眨動。
她看著他,他看著她。

鹹鹹的液體滑入唇瓣。

啊,原來、這就是哭泣的方式……嗎?
原來哭泣不需要任何的媒介,就能透過眼睛宣洩出悲傷嗎?那麼那麼她懂了。
於是,嗚咽聲抑抑揚揚,她索性蹲下了身子一次痛哭哭個痛快,突然回憶起那一個禮拜以來麵條彈嫩滑入食道的感覺,其實那幾碗麵是她吃過最美味的食物了;她握緊了鮮血滴落的刀子,手沒有顫抖。
哭聲壓抑住從胃部傳出的咕嚕作響,幾聲響起的咕嚕變得細微不容易被注意。


媽媽吶、媽媽,我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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