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情形絕對無法稱之為約會。

可是為什麼旁邊的威士德的表情看起來如此得意,宛如得逞?

「你可以不要笑得這麼驕傲?」緩步踅在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稍稍壓抑了愛德悶悶的聲音。有時候總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突然有點後悔答應了威士德的午餐之邀,他不過是想要順道來購買一些書籍罷了。

戰利品就是手上大包小包的精裝書冊。有時候不得不承認,威士徳對於波蘭的了解實在不容小覷,哪裡有什麼店家瞭若指掌,不像他,一出了門倒像是個無頭蒼蠅。「就像是路痴一樣。」無言的嘆息。

「我看起來笑得很驕傲嗎?」無辜地皺起眉,威士德回問。

算了,這男人沒有自知之明,不可與之一般見識。「我們飯也吃了,書也買了,回去吧。」

「出門時候你漫不經心,要回去的時候倒是迫不及待。」跨步跟上愛德的腳步,威士德跟著愛德的速度走。「我一直以為我的人緣一向很好,不過好像不是通行無阻的樣子。」對於他來說很傷自尊心哪。

「自我意識高漲。」翻翻白眼,碎碎念扔下評論。

將愛德手上沉重的提袋不容拒絕地移到自己手上,「我之前常常聽你父親提起你的事情。」

「我的過去乏善可陳,不值得討論。」

「你說的和我所聽到的有很大出入,你的過去不僅多采多姿,而且動人心弦。」愛德華絕對不明白,當霍恩海姆緩緩告訴他愛德華的過去時,自己究竟受到了多大的震撼。愛德華如此弱小的身軀能夠承受多少悲傷?威士德低下身子,湊近愛德的臉,「聽說你還有個弟弟,只是失散了,你在找他嗎?」

斜眼一瞪,愛德拉開步伐脫離威士德的勢力範圍。「不要低頭看人,你知不知道這樣很沒有禮貌啊!」別提醒他身高的殘忍事實,他好不容易才忽視了這麼久,威士德一出現又無意間提醒了他,真是罪孽深重。

「身高又不代表一切,你倒是很穠纖合度啊。」失笑騰出一隻手摸摸愛德的頭頂,「怎麼?常常有人拿你的身高來嘲笑你嗎?要不要我幫你討回公道?告訴他,你的優點絕對不是身高可以抹滅的。」

驀地停下腳步,愛德微微張開了唇,卻一言不發。

回過頭,威士德跟著停下,「怎麼了?」

「沒有,我只是發現你真是個好人。」愛德伸過手搶回所有的提袋。「我自己提就可以了,不會太重的。」

「你還是沒告訴我怎麼了?」

搖搖頭,愛德對著威士德莞爾一笑。「我只是覺得你真的是太溫柔,對我真的太好了。」每多相處一刻,威士德和羅伊的相仿處就越少了一分,就像他們以相同的臉龐當做了交叉點,然後交錯後分歧度越來越大;可是他仍然無法習慣威士德的存在,威士德的臉與羅伊這麼地相似,總是一再地錯擊了自己隱藏哀傷和孤獨的事實。

沒有快樂、沒有歡笑,至少來到這世界多年他從來沒有從心底真正的笑過一次,他突然害怕起,威士德的溫柔如果被他濫用,他該如何回報?

「對你好,你不喜歡?」他無法理解。

「不是的,」威士德不會懂,就像他不了解威士德一樣;威士德和自己的道路如此不同,即使現在重疊了,但是畢竟是不同的道路,很快地就會再度分叉。「只是你的溫柔,和我一位朋友很不一樣。」

「怎麼的不一樣?」愛德的表情改變了。威士德聲音微微低沉。

愛德低下頭。羅伊的溫柔帶著更多的沉重感,就像自己的鋼鐵義肢一樣,不經意卻又真正地讓人的心徹底沉淪;那天在夕陽下車中的對話,羅伊告訴他不要跟著他走,這樣鬆手的溫柔卻讓他無可救藥地感受到了。威士德不同,他的溫柔直接而輕柔,從來不掩飾自己的心意。

只是這樣的溫柔,還是讓他有錯置時空的錯覺。在這個世界中死去的愛德,如果活著到了大佐存在的時空,大佐會有怎樣的反應?

眨眨眼,愛德抬睫看威士德,「你從我父親那裡聽到了多少我的消息?」

「很多。」只是對他而言甚至少得不足以讓他更深入了解愛德華,然而卻確實地勾動了他的心。一點火苗慢熬也熬出了他多年來「他說得很籠統,但是對於你卻提了很多,他說你

「他告訴了你,我有個弟弟,這樣就夠多了。」對旁人來說,夠多了。

「你知道你過去所遭逢的故事,很容易使人動心嗎?」威士德大手包住愛德提袋上的手背,「你知道你無形中流露的深沉哀傷容易讓人動心嗎?」從霍姆海恩第一次和他提起愛德華,傾聽故事後邂逅愛德華,那聲顫抖的「大佐」二字,他發覺自己再也不僅止於好奇。

愛德一僵,隱隱感受到有股排山倒海而來的情緒襲擊了自己,他卻動不了,做不出任何反應。



【THIRD】

一九三一.六.十八


「你幹嘛?」愛德瞪威士德,對於那樣的容顏感到很礙眼。「你可以不要在我前面晃啊晃的嗎?你不是什麼大佐?回去你的崗位盡忠職守行不行?別在這裡浪費國家的糧餉。」連偷懶的陋習都這麼像,真是糟糕。

「我不過對於你埋頭塗改的東西感到好奇罷了。」威士德支著右頷,百無聊賴地歎了口氣。「你也知道我是大佐,我今天紆尊降貴地跟前跟後,卻被人嫌得半分價值都沒有。」

「尸位素餐就是尸位素餐,這並不值得誇耀。」愛德低頭為紙上的肖像撇上最後一筆。「你為什麼來波蘭?」

「放假。現在國際間的情勢太過微妙,美英二國對於納粹的姑息放縱實在讓人氣憤。」默默放任德國吞併小國,這對於自詡是公平正義的美英兩國簡直是一大諷刺。

「誰都不希望戰爭。」戰爭的本質到哪裡都不會改變,人類生來可悲。

「沒有人會喜歡戰爭,但是冷漠閉關自守更教人生厭。醜惡的慾望一層又一層地堆積,每個人都噤口不語、睜隻眼閉隻眼,從來沒有想到如果哪一天累積的積木一旦坍塌了,他們也無可倖免。自己國家安全就好?那麼其他國家就可以見死不救?可笑。」

威士德看來很有正義感。愛德不置可否地拿起麵包拭去炭筆漆黑的線條。

「可惜我沒有那個能力可以改變一個國家的本質。」

愛德手一顫,沒有拿穩的麵包掉落在桌面。

「我還需要往上爬,還需要權力才能夠達到我的目的。」威士德撩起愛德的髮絲,「你的髮色很漂亮,就像……太陽一樣的顏色。」

愛德急急地往後一退,讓髮絲扯痛了頭皮,抽離威士德的掌握。「不要碰我。」

「你很怕別人的碰觸。」平心靜氣地下了觀察的結論,他挑高濃黑的眉毛。「為什麼?我總是覺得你在小心翼翼地避免和這個世界的人事物有任何的接觸,你在冷眼旁觀什麼?你又在逃避什麼?」一個月相處下來,有時候他甚至以為愛德華是不存在這個世界的。

「我只是不喜歡有人碰我。」塗塗抹抹,愛德為衣服畫上陰影。天花板上搖晃昏暗的燈光將他的臉色照射得忽明忽暗,「你和我那萬惡不赦的老爸是怎麼認識的?」

微歎一分,放下支撐下顎的右手,威士德雙手交握擱在桌面。「是他來見我的,很不可思議,他好像認識我一樣。」回想當初的邂逅,他仍然不會覺得是巧合;霍恩海姆彷彿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你呢?你為什麼要來波蘭這個小國家?」

「波蘭即使小,但是它有屬於自己以及其他國家沒有的一些知識。」好了,愛德輕輕一笑,俐落地將紙拉高,對著紙上的肖像吐吐舌頭。自己畫圖的功力精進不少,倒是對於數學物理的知識還停滯不前,給大佐知道肯定被他嘲笑一頓。

威士德微怔,因為愛德的表情。

「你想到了誰嗎?」

「什麼意思?」

「沒有,」威士德站起身,「我只是好奇是誰可以讓你表情那麼多變化。一個月相處以來,你除了對我生氣、對我冷言相對外,我就不曾看過你其他的表情,可是剛剛你笑得讓我有點怵目驚心。」那樣的笑容,簡直是饜足無比的心滿意得,愛德華不知道他擁有多麼美好的笑。這下可糟糕了。

「什麼怵目驚心?」他長得面目可憎嗎?

你不懂。威士德伸伸懶腰,「你肚子餓不餓?我帶你去吃宵夜。」

「不了,我還有書沒讀。」愛因斯坦的理論他還搞不懂,艱深而詭譎的理論,總是似是而非。

「那些物理方面的書籍?愛德華,你才十八歲,為什麼要讀這麼艱澀的書?」愛德華好學不倦的精神著實讓他大開眼界。「你老是悶在家裡,出去外頭逛逛吧,波蘭是個可愛的國家,風土民情和慕尼黑的迥然不同,我相信你會愛上它的。」

「我不需要認識它。」

「你除了很會向人擺臉色,你還很會拒絕人。」威士德苦笑,出奇不意地探過頭瞧桌面上畫稿,「讓我知道你在畫誰總不為過吧?」一邊畫圖一邊表情瞬息萬千,還遮遮掩掩地不願意讓他看,能夠令愛德華改變這麼大的人他實在很想見識一番。

「誰准你看!」愛德連忙撲上畫作。

「你在畫──我?」威士德不自覺地彎起唇角,一臉不可思議。那個五官、那個輪廓,他沒有看錯眼。

「誰在畫你!」愛德習慣地瞠目瞪他。「這個人不是你。」

愛德的圖唯妙唯肖,他怎麼會看不出來?威士德迅速地抽過紙,對著燈光端凝,「不是我?紙上的人長得和我一模一樣,難道我還有個雙胞胎兄弟,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他相信自己的雙親不至於向他隱藏有兄弟的事實吧。

「不是你。」愛德沉下臉,「你不是他。」

「那這個人是誰?」哇,愛德華的臉色真難看。威士德咋舌以對。「我的雙胞胎弟弟,或者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我?」

愛德猛地一震,扯回畫作。「你該回去了。」

「他是誰?」

「你不必要知道。」捲起畫,愛德將它擱入抽屜中,轉身往書架拿下厚重的精裝書。「我要讀書了,你快點回去。」

「你不願意回答我,是默認你紙上的人就是我?」

「我說了那不是你!」愛德霍然站起對著威士德低吼,臉上血色褪成蒼白的顏色。「你和他完全不一樣!即使笑容、聲音、容貌都那麼相近,可是你和他完全不一樣!」大佐更無能、更殘忍,你和他完全不一樣……他一點都不溫柔……

「我和誰不一樣?你說的是誰?」威士德神色一凜,眼神冷冷,「我就覺得奇怪,那天在教堂為什麼霍恩海姆會找上我?我和他素不相識,連會過面都沒有。是因為另外一個像我的人嗎?你的父親找的其實不是我?是那個姓,『馬斯坦古』?」

「那和你無關!我會回去的!波蘭不是我的家、慕尼黑也不是!這個世界根本不是我的世界,他說他會等我的!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利贊布魯、我要回去中央司令部……」

「可是你還在這裡!愛德華,你終究還是站在這裡!你離不開了!」

「你住口!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愛德冷淡的態度有了破裂的裂痕,字字句句打著輕微的哆嗦。「我花了兩年的時候想要找回去的路,整整兩年!兩年來我逼自己大量地吞嚥下所有可以看到的知識,為的只是找到真理之門!我會找到的,然後會打開門回去。我不要再待在這個和誰都沒有任何羈絆的世界!」

「讓任何人和你沒有任何羈絆的元兇是你!愛德華!是你冷漠地拒人於千里之外,市你關上門拒絕任何人的接近、任何人的關心!是你好嗎?」躲在家裡足不出戶,拒絕和這個世界聯繫,不聽、不聞、不問,「難道這個世界真的沒有值得你留戀留下的?」

緊咬著下唇,一股悲傷梗塞在胸口,愛德幾乎不能呼吸。「沒有。」

「那就好好看清這個世界!愛德華,兩年了!七百多個日子的努力徒勞無功,你以為你還回得去嗎?」

「我──」愛德啞口無言,所有的反駁突然轉換成淚水淌下,高牆轟然傾倒,熱辣辣直指而出的一言一語侵襲腦袋,他突然目眩。為什麼要逼他回答?為什麼他要和大佐一樣總是愛逼他?愛德搖頭掉淚,只是重複地說:「你和他不一樣,你不是他……」

「愛德華。」威士德握住他的手。愛德華的手如此冰冷而細小。「我的確不是他,可是我卻站在你面前。」

什麼意思?愛德淚眼模糊,眼前威士德的人影晃動。威士德這麼說,是想告訴他什麼?

「愛德華,我站在你面前啊。你摸摸我,我就站在你面前。」他笑,讓愛德的手碰觸自己的臉頰,「我有溫度,我有軀體,我才是最真實的,愛德華。」

被拉去的左手劇烈巍巍發抖,捂唇痛哭,威士德的話恁地殘忍卻那麼真實。他花了兩年的時候了,可是連一點頭緒都沒有,找到一點資料卻又被推翻,幾年下來他其實已經身心俱疲,他只是在自欺欺人嗎?可是他好想回去、好想回去。「你不是他……」

大佐對他說過,即使世界上有第二個他,大佐也會知道真正的他在哪裡。

他說,這就是真理。

大佐的話宛如符咒,他無數次反覆在夜裡入睡前說服自己,說服自己明天的太陽依舊那麼明亮,他的道路也許明天就找得到了,當他再度見到阿爾要說些什麼,阿爾有回復他的身體嗎?還是同樣的盔甲?然後,他要回到中央,去探望那個無能的大佐,看他成為了大總統沒有?

他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想做,都設想好了,但是,任何一個設想的劇本舞台,都不是這個世界。

「大佐說他會找到我的……大佐說他會找到我的……」包裹的糖衣一被撕開,入口的苦澀叫人瘋癲欲狂。愛德放聲哭出來,他很害怕,害怕自己回不去,害怕如果大佐也找不到他,那該怎麼辦?他該怎麼辦?「大佐……你為什麼還沒有來?你為什麼還沒有來?……」

威士德輕輕擁抱住愛德,墨黑的眼瞳重疊上粉碎的失落。

──你想回去哪裡?

威士德加重擁抱的手勁,吐息般地低吟:「你回不去了,愛德華。留下來,留下來看看這個世界,這裡才是你的歸所,留下來……」

「媽媽……阿爾……我好想你們……阿爾……阿爾……」

泣血般的悲嚎、撕裂般的痛楚,一次蜂湧而來侵襲了自己的脆弱。

「愛德華,你父親和我說過一些你的問題,我不懂,可是我在聽取你這兩年自虐般的生命後,我怎麼還能夠無視你的存在?」緊緊抱擁住愛德的顫抖。他不可否認,霍恩海姆口中那個孤單欲絕的少年的確讓他動心。「給我一個等待你的機會。」

搖首以對。他們長得這麼相似,對於自己如同折磨,能不能一秒也好?讓他多留戀這副懷抱。即使溫度不同、氣味不同,可是他覺得自己幾乎再也站不起來、走不下去。一直以來潛藏的惡夢被掀開,連同著十數年來鍊成媽媽而壓迫著自己的罪惡感也一起膨脹了。


所以,不要傷害自己,愛德。然後,你往前走,我會跟在後面。等到哪天你走累了,停下腳步,或者是你迷路了、不知身在何處,我會找到你,一定會找到你的。


大佐,言猶在耳,如今是你等我?還是我等你?

抬眼看向威士德,愛德想起大佐在他耳邊款款細訴的聲音。

……不一樣,這個眼神;不一樣,這個體溫;不一樣,這種擁抱。一切一切都迥然不同,他深知這一點的。

自己分明深知他們如此不同。

「對不起……」愛德伸直擱置在威士得胸口的手臂,輕輕拉開距離,擦拭去眼淚。「我不能讓你等我。」

「……為什麼?」

愛德彎起形狀姣好的唇角,眼眸縱使閃著淚光卻有不容質疑的肯定,「因為,有人在等著我,」他相信他所相信的,而他就是這麼一路走過來,從過去和阿爾一起選擇旅行尋找回復身體的方式,或是直到現在尋找回家的途徑,「並且,我也正在等著他。」

等著他穿越真理之門,然後用他最好聽的嗓音喊他一聲,鋼の。

「在等待與被等之間,只有我和他,沒有容納第二個人的空間。」愛德從尚未合攏的抽屜中拿過那張畫像,「你想知道他是誰嗎?」

威士德不發一言,望向輪廓分明的畫中主角。

「他是羅伊,羅伊.馬斯坦古。」好久沒有唸出這幾個字,每個挑動舌頭的音節,他的舌頭彷彿都在微微生痛。「就是你第一次見面對我說的那個名字,我的上司、我在等的人、焰之鍊金術師,羅伊.馬斯坦古。」

對於他的名字,他不會有任何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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