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一種夢魘,他持續的在夢中驚醒又沉沉睡去,然後又驚醒;這幾天他睡得極不安穩,開始預言未來崩毀的一切,於是他在夢境中逃避,在夢境中一次又一次地橫跨那片藍色閃爍的海洋,每次波浪掀起他就以為那是雪融化的顏色,化得多麼快,多麼崎嶇。


在被撿到那天,他在冬夜那塊頹圮的石頭下偷偷埋藏了一缸酒。那缸酒是好久好久以前他用眼淚壓榨的,現在他埋起來因為他相信當開封的那一天,這一缸酒絕對已經釀好,成為一缸會讓人嘆息的液體。

被遺棄的人生,他與他一起學習著度過。

輾轉反側壓著自己的心跳,他看著男孩長大成人,然後與他一起擁有從不曾遺忘的笑容。牽動臉上的肌肉纖維,無論是男孩或是後來的男人,都很喜歡看他微笑,男人說他笑起來溫柔多了,是會讓人心動的美麗。

接著,開懷大笑,接著,出生入死。

在與男人纏綿的日子中數著手指頭,他似乎再也沒去過海邊。留嘉那天燃燒的火的溫度,他還記憶深刻燙灼得人咬牙切齒以及煙霧嗆鼻的味道;輕聲哼著,被夢魘附身,他唱著歌當然還有男人陪著他。留嘉死亡那天的太陽是他這一輩子看到最血腥的一次,他還以為只有黃昏的太陽才是深紅鐵銹色的。

「……你那張……哭泣的臉龐……」

「唱歌?」

「嗯。」一邊唱歌一邊流淚,他在懷念自己的足印是否還在海灘上苟延殘喘著。如同死水中無力呼吸的魚一般,他癱瘓在男人的懷裡呼吸男人的呼吸;水聲汩汩,幻覺侵占他的大腦,聽見自己的心跳在咆哮:我要死亡,我想死亡。

男人擁抱著他緩緩搖晃著身體,就像是一座搖籃,他安眠其中感到睡眼惺忪。

幸福同時也是罪惡,「吶,翔,我們一直活著一直活著,然後永遠都不要分開好不?」他知道惡魔的翅膀怎麼樣都不能和天使一樣的純潔,他卻自私地染取圂黑的顏料在男人的身軀上,他不忍活著卻也不忍死去。他知道自己還不夠堅強到一個人存活著。

「好啊。」男人微笑地回答,回答地理所當然。隱藏在陰影中的臉,比承諾謊言還絕望。

所以,「就這麼約定了。」他縮入男人的胸膛,沒來由的想哭。

截然不同的身分被命運用蜘蛛絲纏繞著,堅硬無比卻又不堪一擊。遞上一把冷霧,他自以為是攫取在手中的就像是這樣,充斥在四周可是抓也抓不到,一場戰爭在他體內轉述成分崩離析的未來,預感著未來、未來──

未來?將會是怎樣?

這是個童話被遺忘的時代,純真長久不在,刺鼻的血腥味劃開世界的隔閡,無能為力保護自己的就乖乖待在家裡等待死亡,有骨氣的站出來與錢財為伍同時與死亡為伍,誰都不怨誰,認命活著就好,反正誰都不知道生命的代價是什麼。

死亡遲早降臨,只剩下他繼續看著生命興衰。

其實心知肚明人類的永遠永遠不存在,可是一想起來與男人十年後、二十年後,或是三十年後的分離就心痛難耐,所以不想不想不想,哀傷擴大成十倍的痛楚尋找出口,他捧心哀泣在男人看不到的地方,眼淚燒灼在他的肌膚燙出一個一個的水泡。

刻意將發紅的水泡扎破,記憶築巢開放血肉相見的那一天破土而出。

他沒向男人說過愛呀愛的,男人卻習慣在每次親吻他之後說愛他;燃燒蒸發眼淚以掩藏,他微笑以對。

烽火蛇升,孫的妹妹的微笑比他的還要溫柔萬分,他赫然發現。月亮又變得黯淡,取代了男人溫暖的體溫,他站穩腳步眼睜睜見到男人靦腆的笑容對著那女孩子烙印出他無力抹滅的痕跡,冗長的遊戲被宣告結束,他也被告知筋脈斷裂歷史崩潰。

逃,只能逃。

淚眼模糊在下大雨的下午,陽光燦爛,睽違已久的血腥挑起他殺戮的歲月,他與男人正式分開,不是因為彼此的死亡,甚至也不是因為男人的兄弟或是那些找麻煩的傢伙的死亡,他曉得真正的原因在於勇氣的喪亡。他失去勇氣面對男人與怡潔緊握的手,他擔心他會崩潰而痛哭失聲,淚水對於一個沒有生命的人而言是不具任何意義的。

愛情被殺,他無處竄逃。

謊言被毀,他欲言又止。

五年後他與男人再見,是在他將要死亡的時候;五年後他拋棄自己渴望的死亡,是在男人掉著眼淚對他哭訴著寂寞的時候。毅然決然。

他只剩下男人,男人只剩下他,他們只剩下彼此。

驟雨傾刻淋得他、男人還有孫都狼狽不堪,在命運交接的一秒他終於向命運投降露出獠牙膜拜人類的性命,用他一輩子的眼淚和愛情,時間變得索然無味,情願填補傷口的是真正永遠的仇恨,他承認自己無法與男人腐爛的屍體僅僅擦身而過。

那天的陽光真是美麗,將大海照耀得宛如閃耀的寶石。

出乎意料的,他們誰都不恨誰。他將小花撫養長大,在小花對他道謝的笑容中身體剎那間被抽空而虛弱;漫長的生命淵谷,他看過太多人的笑容,而這個笑容將成千古絕唱,小花的笑容與他父親一樣的嶙峋,一樣壓得讓他喘不過氣。

車子搖晃不如男人抱著他的舒服。他坐在車子上這麼想著,然後偷偷笑出來。他擁有男人太多,比生命還要漫長,卻又比死亡還要短暫。

昨天他將埋藏數十年的那缸酒挖了出來,的確是香純美味,他與男人互飲了一整晚,在醉意中激烈的親吻,承受男人壓抑數十年悲傷的撞擊,每一下撞擊的痛楚都讓他想起男人好久以前第一次佔有他的那天,以及男人被賜與永久生命而焦躁的那個炎炎熱天。

坦白說,生命不就這麼簡單,生、死擇其一,沒有第三個選擇。

「夕陽西下時,我與你看見了……橙色的太陽……」

「……你那張……快哭泣似的臉龐……」歌聲倉皇,他聽得出男人和他現在平靜的溫柔,他相信自己的笑容和自己想要守護的笑容已經不會再消失。他叫他,「翔。」。

「嗯?」

「我們,一直在一起好嗎?」

「好啊。」

相視而笑,回到海的那一邊,我看到了太陽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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