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莫名地收到了一束花。

沒有署名沒有卡片,一束花靜靜地躺在社部的門前,他問了一些人,也沒有人知道那束花的名稱,乾還說,那種類的花式在路邊隨意可以見到的,一時要他說出名字也記不得,更明確一點而言,這種花毋寧更適合稱做雜草。


連乾也說不出花名,他笑笑,沒特地要乾去查出花名,推了海堂向前,逼乾頂高他霧濛濛的眼鏡咳了幾聲領海堂離開,沒再追究花的來由。

他將花擱在社部的窗下,距離花束十公尺跨坐在椅子上,不近也不遠地瞅著這束純白的花束沉默不語。

其實,他也不確定這束花是要給他的,只是每個人看到那束花後都直覺地遞給了自己。看著隨風微微飄蕩的純白花瓣,他托著下巴靠在椅背上想:白色適合他嗎?他從來都不覺得自己適合白色,也從來都不認為自己善良。

雖然有個人曾經雙手盤著胸一派嚴肅地盯著他說:「不二,你很善良。」

他笑彎了眼,以為那個人在開玩笑,滿懷微笑地接收了稱讚,卻不曾放在心上。

風變大了,花朵吹折了腰,花束歪斜了身子險險倒下。

他淺若未聞地呼了口氣,緩緩地閉上眼睛。

風很涼,他閉著眼睛也可以聽見風的呼吸;遠颺萬里,他承認自己最想分享的呼吸遠在他方,他嚐試使風撫摸他的思緒,卻沒有一次將他思念的那個人平穩而綿長的呼吸帶到自己的肺部中,他一次又一次地停留在他們常常相伴的回家途中,然後再一次又一次踏著自己的影子離開。

不二,你很善良……嗎?

他記得那時候的自己,並沒有在那個人的臉上看到絲毫的戲謔,不過那個人總是這樣,一個表情來詮釋喜怒哀樂。

所以他幫他笑,用沒有表情的笑容來微笑。

那個人不說話,於是他替他解釋;那個人沉下臉,於是他替他微笑;那個人的腳步總是不急不徐,於是他微微加快了腳步跟上他的足印。同樣殘缺的靈魂,他用自己的所能去補上另一個人的缺口。極度相反的性格,他竟在那個人的身上看見自己的生命。

偷偷地,花束整個傾倒了,他張開眼睛,泛紅了眼。

那個下雨的午後,那個人看著自己背影灼熱的眼神,他還記得那樣燙人的溫度,他顫抖地握著自己心臟甚至不敢轉過身面對他,他擔心自己一旦轉過了身子眼淚就會無法克制掉下;他知道那個人一定分辨得出他的眼淚和雨水的不同,所以他不敢讓自己崩潰在那個人面前。

即使那個人,即使那個人是──……

將頭埋入手臂中,想起了那個人的問號。

那個人問了些什麼?他有些忘了;他回答了些什麼?也忘了。他只是無法忘卻自己那時候回首的微笑差點崩毀了自己的悲傷,那個人朝自己跨了幾步沒擁抱他,兩個人於是相對著沉默。他抬頭而那個人低頭,雨水順著兩個人的頭髮滴下,在近得可以感受彼此真心的距離下,他吻到了從那個人髮間的雨水。

天色暗了。他調了眼神發覺到澄紅的天空。

他彷彿曾經聽過那個人的嘆息輕如棉絮,隨著漸漸低下的嘴唇被含在自己的脣齒間。於是全世界的雜音被消除,渾身冰冷下他只能感受到從嘴唇上唯一傳來的體溫讓他眼淚終於滑下。

他沒有抱他,只是吻他。他仍堅持不擁抱他。

嘴唇上異常明顯灼燙的溫度使他的身體更為冰冷,悄悄地握緊了拳不讓自己克制不住擁住那個人,然後讓眼淚一顆一顆混雜了雨水的體積砸跌到土上,摔成了碎片傳入自己的耳膜就像是自己的心跳聲那樣地震耳欲聾。

一瞬間在觸碰的那一秒鐘,他又聽見了那一句話,百轉千迴纏繞著發冷的身軀,抖著唇。

後來沒多久,那個人於是離開。

後來沒多久,彼此失去了音訊。

他開始只片段地從朋友間聽到那個人的消息,不主動地去探求任何的回答。

才過去幾個月,他卻已經緲如數年,當初互相分享的體溫也開始流失;那個人的臉龐變得很模糊,只有聲音仍然清晰。

那個人離開的那一天,他笑得燦爛送他離開,眼神沒有膠著僅有淺淺交集。上機前,那個人要他背過身去,在他的背上寫上了重覆了千百次的一句話。

──不二,你很善良。

他仍然不懂,幾個夜晚輾轉難眠始終想不透。直至如今,他終究不懂這樣的稱讚的蘊意是什麼,而他就繼續輕輕笑著等那個人回來,想也許有一天他將會在他耳邊告訴他真正的答案,又或者永遠都埋藏不了問句。

天邊猛地剎過閃電,這幾天傍晚總會下起大雨,今天裕太趕著出門沒帶傘,於是他追上裕太將傘給了他卻忘記給自己多帶一把。再不回去就得淋雨了,一個人淋雨難免寒冷孤寂,何況花瓣更禁不起淋。

待會兒回家路上還得給由美子姊姊買些東西,還有這幾天裕太可能會回家一趟。站起身子,他伸展腰骨,無意瞥見了白色的花瓣下細細的黑紋。

欸?走近花束,他抱起花束翻開白色花瓣。是花紋嗎?很特殊。

──不是,是筆跡。

「謝謝你替我微笑。」

他愣了一下,再度翻開一片花瓣,上面又寫了第二句話。

「謝謝你替我說話。」

第三瓣:「謝謝你跟上我的腳步。」

第四瓣:「謝謝你完滿我的生命。」

他急急地翻閱所有的花瓣,看見滿滿的感謝,每一瓣上都有一句感謝,每句感謝都教他激動得牙都咬疼了,細細地翻開花瓣他不敢懈怠,深怕一個動作不小心給撕壞了徒惹傷心。一句感謝、兩句感謝、十句感謝……黑色的鋼筆筆跡一絲不茍地寫在花瓣背面。他知道是誰!他知道!

最後,他終於在花束底部躺臥的一片掉落不易察覺的花瓣看見短短的幾個字,抱著花束無力地滑坐在地上捂嘴痛哭,笑得燦美如花。






不二,謝謝你愛我,謝謝我,愛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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