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掛著大包小包,不二由美子辛苦地從皮包中挖出埋藏在皮包底的鑰匙,手提袋的重量壓得她的右手顫抖得無法順利插入鎖孔,一不小心手一滑,鑰匙跟著五個手提袋砰地滑落地。朝天白了白眼,由美子無力嘆口氣,徹底對瘋狂採購後的成果服輸。

「啊啊,鑰匙不知道掉到哪兒去了。」家門前的夜燈又壞得只剩微弱的光線,要在如此昏暗中摸索鑰匙,實在是強人所難哪。

早知道今天就乖乖早點兒回家了,實在不應該見到百貨正折價而跑去採購,報應來得真快。這個時間周助也差不多上床了,總不好把他吵醒。

鑰匙、鑰匙……怪了,難道掉到手提袋裡了嗎?

不氣餒地將掉到地上的手提袋全翻過一次,又把剩下所有的手提袋及皮包再搜尋一遍。

「沒有?全都沒有?」愕然地蹲在門前,不二由美子撫著額際突然感到頭痛萬分。看來勢必要把周助給吵醒了,否則今天晚上就得去找朋友寄宿,只是這麼晚了,誰還願意來收養他?

類似打火機的喀擦聲從圍牆左方響起,在寂靜的半夜中特別明顯懾人,突亮的一點火花忽明忽滅,只能勉強照亮形狀美好的脣形,指節突起而修長,這個人有足以使人迷戀的手指;微微的火光隨著手指移下,與踩在草坪上的腳步聲同樣緩緩移向由美子。

腳步停在大門左手方,蹲下又站起,攤開的手掌伸向由美子的眼前,上面擱著閃耀銀色光芒的鑰匙:「妳的鑰匙?」

「啊,謝謝。」英國人?亞洲人?由美子愣看對方被夜燈映亮的輪廓;多麼字正腔圓的咬字,而又多麼含有東方色彩的臉孔,只是──「我們見過面嗎?你看來似乎很眼熟。」已經跨過三十歲的門檻,她的記憶力已不如之前的自豪。

對方頓了三秒,才不急不徐地回答:「不,如果見過,我一定不會忘記如此美麗的小姐。」

很會說話的人,由美子微笑而芳心大悅,但她尚不至於昏頭轉向。「謝謝你了──對了,你是本地人嗎?看來不像。」

「不,我是日本人。」扔下嗆鼻的香煙,他一腳捻熄它。禮貌地為由美子提起所有重量,看著由美子順利地將大門打開。

「日本人?好巧,我也是呢。」他鄉遇故知,由美子對這個陌生人頓時戒心降低不少,立刻改以日文溝通,「啊啊,謝謝你幫我提東西,要不要進來喝杯咖啡?我泡咖啡手藝還不錯唷。」雖然只是幫忙幾步路,但是由美子堅信帥哥不會是壞人。

「你不怕我做什麼?」微微勾勒出微笑,尾隨著由美子踏入屋內。

內部裝潢十分簡單,牆壁顏色是他欣賞的藍,白色的沙發,木質樓梯。

「好吧,」由美子笑,從廚房內探出頭,「你會對我怎樣嗎?」

他輕輕暈眩,為那熟悉的笑容;他不曾忘記曾經也有人對他如此笑過,同樣的話語,一樣戲謔的微笑。比清風還容易撩撥心動的笑容,他淺嚐了十年難以忘懷,然後又在早晨的咖啡廳再次邂逅,然而來去匆匆,他甚至不能確定那個笑容是否還如同過去。

或是──……

「你要喝哪種咖啡?」

「呃?我?」大夢初醒,他慢上半拍地將袋子全數放在餐桌旁。「黑咖啡就可以了,謝謝。」

「嗯──黑咖啡啊,好巧,我家也有一個人愛喝黑咖啡,不過黑咖啡對胃不太好吧。」打開上方廚櫃,探到剩下一點的咖啡罐。由子美拿起咖啡罐搖搖,聽到稀疏的搖晃聲,「哎呀,咖啡快沒了,好像也沒買新的……」算了,這樣份量也足夠。

打開咖啡壺,由美子倒入全部的咖啡豆。

「妳家中還有其他成員?」他發現到廚房吧台上懸掛的兩個馬克杯。

「是啊。」找出櫥櫃中客用的咖啡杯,由美子旋開水龍頭洗淨。「水……?」稍踏開一步,發覺地板上濕漬,流理台上濺著不尋常的水跡。周助……?擔心地往樓梯上方一瞅,而又釋懷地笑笑。在倫敦應該不會有什麼風波的。

「我以為妳一個人住。」

「我還不至於膽大至此,邀一個陌生男子來獨居女子的屋裡。」笑笑。屋內已經漸漸溢滿咖啡新煮的香味,咕嚕咕嚕的煮沸聲為寧靜的屋內帶來一種幸福的沉默,即使她或他都深知這只是純粹的錯覺。

伸出指頭觸碰懸掛的冰涼馬克杯,杯面上印著一隻純白色的小熊圖案:「妳剛才說,家中也有一個嗜喝黑咖啡的成員是?」

「嗯,是我弟弟,你現在看到的就是我弟弟的杯子,我每次勸他別喝總是不聽,胃都給弄壞了還學不乖。」讓香淳的咖啡流洩而入咖啡杯中,由美子隔著廚房吧台傾前上半身,遞過燙熱的咖啡杯。「來,請。」

點頭微笑,他端起咖啡杯輕啜。

「很美味,妳煮咖啡功力一流。」這不是客套。

「謝謝稱讚。」手肘抵著吧台,由美子下巴擱在手背上看著客人俊挺的鼻型。「你怎麼會來英國?來遊歷?」

放下咖啡杯,「嗯,應該算是來處理公事的。」

「哦?方便問你是作哪方面的工作嗎?」想必事業有成,自他流暢而彬彬有禮的舉手投足看來,不像是個簡單的人物,若是要歸納於日本人獨有的禮節也不夠解釋一切。

輕揉眼皮,剛稍撇了眼時鐘,已經是半夜一點了。「私人公司的小職員罷了。」

由美子應了一聲,不再追問,看來對方介意透露工作。「那你打算在倫敦待多久?十天?一個月?」倫敦居大不易,淨是高鼻深目的西方血統居多,偶爾也是會感到寂寞的。如果可以的話,其實她希望讓自己也讓周助多接觸故國的事物。

周助從不說他在逃避什麼,忝為長姐,周助對她卻是什麼都不肯說。

「不一定,也許一個月、也許三個月,或許會更長。」直到他得到他冀索的。原本計畫三天後離開,如今計畫改變,他有不得不為的事,即使再也不回日本也在所不惜;十年以來錯過及浪費的時間太多。

「那,」由美子笑靨如花,繞過吧台走到他身邊。「願意交我這個朋友嗎?既然歸期未定,你在倫敦也好互相照應,我可是定居十年之久的老居民了呢。」倫敦的街道她早已熟悉得倒背如流。她很希望交到這麼帥氣的家鄉朋友。

一口吞下不再冒煙的咖啡,入口苦澀的滋味沒有撼動他臉上的任何肌肉。「當然,這是我的榮幸。我也在擔心在倫敦人生地不熟的,對我而言想必是很大的困擾,既然妳願意交我這個朋友,我自然是再樂意不過了。」下意識伸出左手又放下,再伸出厚實的右手手掌。「小姐如何稱呼?」

握住手,「不二,不二由美子。」

「手塚,手塚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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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失眠也會造成近似於宿醉的效果。

捧著劇烈疼痛的後腦,不二渾身乏力地爲自己倒了一杯開水。

不是第一天失眠,昨天的症狀卻比平常的劇烈上多倍,他明白與手塚的相遇著實對自己造成很大的震撼;也許太久不曾掉淚,他從來都不是個容易掉淚的人,一次放縱的痛哭對身體的影響超乎想像的嚴重。

怎麼辦,不想起床。

將飲盡的玻璃杯擱在床頭櫃上,擁著棉被仰臥看著藍色的天花板。可是今天輪到自己做早飯,姊姊早上還要上班,再不起床為她準備早餐,一定會唸到頭痛的──不,他已經在頭痛了,只是情況會更糟罷了。

哦,他又想起了昨天匆忙間忘了買咖啡豆;他何必要挑昨天去新開的咖啡廳呢?家裡的咖啡豆還有存貨,撐一天總是足夠的,或許今天再去會好些。

該起床了。

──事與願違,他心有餘而力不足。

濃濃睡意拖著沉重四肢,他只想好好在床上補足睡眠。昨夜月光皎潔,刺得他雙眼酸痛,透過值條式的窗欄看見的月景,莫名地像是鐵窗內的景色,讓他整夜都想起白天驚鴻一瞥的驚慌失措,聲音、表情……

眼睛……

「周助!」

「哦……」抱著頭,不二埋進棉被內,姊姊高八度的嗓音有時聽起來更像是折磨。

蹬蹬的踏樓聲節奏性十足地敲入耳膜,猛然推開的房門旋來一陣女性沁人的香味,姊姊酷愛香奈兒,但是香味實在嗆人。摸摸冰冷的鼻尖,不二睜開眼睛面對殘酷的現實,對於姊姊的憤怒要認真聽教。

「周助!這麼晚了還不起床,我的早餐怎麼辦?」掀開弟弟的棉被,果不其然見到蜷縮成蝦捲狀的懶散樣。「你還睡!我遲到了該怎麼辦!你要負責嗎?」

「對不起嘛。」位居低位,實在很難有任何氣勢來加強自己的藉口。「我頭好痛,實在是爬不起來了,我明天再幫妳準備早餐好不好?今天讓妳的好弟弟休息一下吧。」為難地看著姊姊,他說的是事實。

「你昨天又睡不著了?」雖然怒氣騰騰,但是弟弟的宿疾她很擔心。十年的夢魘,周助始終都脫不開,她以為來到倫敦換個環境後會讓周助好過些,然而症狀卻只有比在日本好一點,但總是比夜夜不成眠要舒服。

「嗯。」拉回棉被,「不二由美子小姐,請妳高抬貴手放過小人吧。嗯?」雙掌合十,冰藍色的眼眸子盛滿無辜,細緻的臉上習慣地微笑著。

「少裝可憐。」噗哧一笑;弟弟吃定了她對他的微笑沒輒。由美子坐下床邊,揉揉弟弟的髮絲。「你昨天還好吧?流理台那裡看起來發生了一些狀況。」

搖頭微笑。姊姊什麼都不知道,他不想教任何人擔心,只是難得的偶遇,這幾天他會足不出戶。

「沒事就好……對了,我替我們找了個室友,以後如果你身體不舒服直接告訴他或請他轉告我,早上的早餐他會負責,你以後好好休息就可以了。你要不要見見他?」

「妳覺得好就好。」他知道自己的姊姊成熟得足夠挑選朋友,他不必要過問。

「那我先走了,能睡的話多睡一點。」低頭在不二額上輕吻,由美子看著美麗的弟弟心中滿意又心酸。

喀擦,關門。

閉上眼睛,濃重的睡意抵壓上自己的眼皮,他緩緩在夢境中感到暈眩;他並沒有睡著,他知道,身體極度疲累,腦部卻仍然意識清楚,呼吸的頻率、心跳的跳動、腦側的陣痛,他在耳邊聽見自己的生命流動,黑暗中他看不見任何明亮的事物。

其實他很睏很睏,只是睡不著。

他忘記擦掉昨天晚上的眼淚,不知道姊姊有沒有發現,頰邊乾澀的感觸讓他記起他也曾經這樣流著眼淚入睡過,那天窗外有雨聲不像今天晴空高照,低低的呢喃竄入心肺,牽引他的神經,腦中卻不可思議的空白,他記得,那片牆壁也是藍色的。

一個名字究竟可以在生命中烙印多深,他正在用自己測試。

他昨天才驚覺,十年原來尚不足以遺忘,三千六百多個日子眨眼即過,記憶竟宛如昨日。

他聽見了,房間裡響起低低的哭聲,抽泣一陣一陣的,像是在壓抑些什麼……啊,他想起來了,那是他自己的聲音。原來他正在哭泣。夢中聽見現實的自己,有種微妙的悲傷。

「你在哭什麼?」

溫暖的觸覺壓上自己的臉頰,他眼淚掉得更兇;他感到自己的眼淚被拭去,然後又被新的眼淚覆蓋。那份體溫如此溫暖熟悉,那份問句如此溫柔低沉,他緊緊閉著眼只是任由眼淚洶湧。

誰?你是誰?

「……我好睏……」

「那就睡吧,我在旁邊陪著你。」不厭其煩地擦去淚水,溫暖的手掌輕柔摩娑。

他好睏好睏……

意識逐漸下沉,他第一次感覺到心跳和呼吸的聲音不再困擾他而遠去,所有的感官喪失只剩臉上暖暖的感受他安心;他想睡了,好睏好睏。

「不要走……」

「我哪裡都不會去。」

承諾如斯有力,他微微笑開,然後渾沌的五感只記得,有另一份溫暖的觸感壓上了自己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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