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蜜啊!妳欲去叨位?」媽媽扯開喉嚨問。
「沒啦!我欲和阿易去玩啦!今日阿易說有好玩的東西欲乎我看,天暗之前我會返來欸!」她穿好鞋子,握住門把。
「路上返來的時候,若是遇到妳老爸,甲妳老爸問說,今天伊擱架暗返來就免吃晚餐了啦!」一邊喊,媽媽一邊轉開收音機,參雜著雜訊的歌聲緩緩流洩出來。
「我知啦!」她打開門踏出步伐,然後又像想到什麼似的回過頭,「阿母!妳聽的這首歌叫啥名?不歹聽耶!」
「要去就快去啦!擱問!」媽媽的喊聲掀開屋頂。
「有一日咱若老 找無人甲咱友孝
我會陪你坐惦椅寮 聽你講少年的時陣 你有外摮
吃好吃醜無計較 怨天怨地嘛袂曉
你的手我會甲你牽條條 因為我是你的家後……」
「兇什麼嘛。」她碎碎地埋怨,輕輕地跟著哼:「你的手我會甲你牽條條……」 
 
她和他從小就認識了,她是他的跟班,每次他們那群臭男生要一起去胡鬧的時候,她也硬是要跟在後頭。
大熱天裡,小男生們成群結隊地跑去涼涼的河邊脫光了衣服游泳,她也願意看著一群男生光著屁股躍入後山那個小小的河川內,就是不願意離開;她知道和這群男生混在一起是最有趣的了。
可是那群男生們不這麼想。
「你把她帶走啦!否則下次你就不要和我們一起來玩了!」長得高高的那個男生指著他的鼻頭拉高了聲調,擺明要和他攤牌。
「她跟著我們也不會怎樣,有什麼關係?」他挺她,抬高了下頜,用他矮人一等的身高回瞪那個高男生。「她跟在我身邊又沒有妨礙到你,你在抱怨什麼?而且阿蜜她的嘴巴也緊,也不會去告密!這樣不是什麼兼什麼顧嗎?」
「聽不懂啦!」高高的男生號召了同伴,氣勢壓人。「你一直讓她跟著你是什麼意思?她又不是你的誰!」
一個鼻頭滿是雀斑的小男生插嘴進來:「哦──阿易一定是喜歡阿蜜啦!男生愛女生!羞羞臉!」
所有人恍然大悟,開始鼓譟起來,怪聲怪調地重複高喊:「男生愛女生!阿易愛阿蜜!男生愛女生!阿易愛阿蜜!哈哈……男生愛女生!阿易愛阿蜜!」
「夠了夠了!不要再喊了!」他漲紅了臉,用力揮著手要堵住大家的嘴。「閉嘴閉嘴!不要亂說話!」
她站在他身後,悄悄地讓紅潮淹沒了她嫩嫩的臉蛋,她偷偷地抬頭瞧了他一眼,看見他的頸子後燒紅一片。
「男生愛女生!阿易愛阿蜜!」矮個子的男生叉腰跳上河床的大石頭。「今天我們幫他們結婚好了!阿易娶阿蜜!」
「可惡──」他握緊了拳頭吼得臉紅脖子粗。「你們不要欺負女生啦!阿蜜她又沒有礙到你們!你們不要欺負她!」
大夥兒沒友人理會他,全部圍成了一圈手舞足蹈,跳著莫名其妙的舞蹈,喊得越來越開心:「阿易阿蜜要結婚!阿易阿蜜要結婚!」
他一咬牙,轉過身子:「阿蜜,我們回去,不要再和他們一塊兒玩了。」
她傻傻地點點頭,臉上的熱度還沒有褪去,跟著他身後亦步亦驅。
而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沒有放開過。
 

 
「阿蜜,妳、妳的回答呢?」
她低下眼睫盯著他緊緊握住她的大手,聽到他的聲音在顫抖,嬌臉俏紅了。
「我……」
「妳、妳怎樣?」他急急地截斷她的話,等不及回答。
餐廳內的音樂慢慢地唱起。
「阮將青春嫁置恁兜 阮對少年就跟你跟甲老
人情世事嘛已經看透透 有啥人比你卡重要……」
她一愣問他:「這是什麼歌?」
他搔搔頭想了想,「好像是『家後』,台語歌,我不太懂。」他的台語是和她學的,僅僅只學了個半調子,到現在也只能聽懂一點,還是不會說。
家後?她笑了笑,「你選了一個好餐廳,至少歌很應景。」
他不懂,只能陪她笑。「那……那妳的回答呢?」吞吞口水,他緊張得無以復加。桌上一束大紅的玫瑰嬌豔欲滴,他卻覺得眼前的她更美。紅紅的臉蛋,大大的眼睛好像還有水在流轉,他精心用存了好幾個月買來的戒指都沒有她亮眼。
「你還抓著我的手呢。」她動動下巴,示意他抓得死緊的一雙小手。
「喔、呃,對不起。」她的手已經泛紅了,他連忙收回。
「既然抓著了,就別放了。」
啊?他愕然抬頭。
她笑顏燦爛如花,回握住他,「我答應你的求婚。」
「哇──哈哈哈哈……」他興奮地跳起來,大吼大叫。「她答應我的求婚了!她答應我的求婚了!她答應我的求婚了!」他衝到其他桌子前,對著其他客人大叫,分享所有爆發的喜悅,「你聽到沒?她答應我的求婚了!哈哈、哈哈哈……」
她笑著看他發瘋,輕輕地吻上無名指的戒指,聽著背景的歌聲繚繞不絕,「阮將青春嫁置恁兜……」眼睛笑得瞇瞇。
 

 
她纏綿病榻已經三年了,昨天醫生已經搖頭宣布放棄治療,於是在他的堅持下,她回到了他們的家。
他哭紅了雙眼,滿臉鬍髭沒有刮,一雙滿滿粗厚青筋的手握住她的,這幾天不眠不休的照顧下已經累得在床邊打盹兒。
她最愛的那首歌則持續地用錄放機重複播放著,不曾停過。
她在半夜中醒來,看著愛了數十年的他,眼眶發熱。
「等待返去的時陣若到,我會讓你先走,因為我會嘸甘,放你為我目屎流……」慢慢地哼唱著最愛的那首歌,連聲音都變得瘖啞。
她看他哭已經看得夠了,三年來幾乎是身心俱疲,她知道他很累了,和生命的搏鬥向來就不是病人的專利,他陪伴著她連精神都飽受折磨。
「你的手我會甲你牽條條,因為我是你的家後……」
她來不及為他生下一子半女,他沒怪過她,這雙手卻握得緊緊的從來沒放過;低頭撫摸著他的頭髮,她想起小時候那天在河邊他挺身而出,那截紅透了的頸子。
她掩面而泣,哭得肝腸寸斷,卻不敢哭出聲音怕吵醒他,難得好睡,他已經很久沒睡好過了。
……對不起……
她怎麼捨得他再為她傷心掉淚?
「等待返去的時陣若到,我會讓你先走,因為我會嘸甘,放你為我目屎流……」
她突然悚然而驚,對著這段歌詞。
被覆在他手下的手微微顫抖,她低垂著頭抿抿唇深吸了一口氣。
「阿易,你甘願放開我的手嗎?」她緩緩地用台語細聲自問。
然後,抽出自己的手,打開了旁邊的抽屜,拿出她常用的那把大剪刀。
眼淚一顆一顆地墜落,咧開乾癟的嘴,她聽見自己的心臟在發抖。
 
  

  
我只是嘸甘放你一個人為我目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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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的舊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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