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發覺到熱騰騰的血液在骯髒的臉上流動的時候,已經視線模糊了。

斗大的眼淚不停地掉下來,混著鼻涕和風沙結成土塊,他沒有時間擦拭,手掌上滿滿的都是血,分不清從自己手上滲出來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痛楚,他抓起長劍一咬牙又跟著長官衝了出去。

咻咻的箭聲在耳邊穿梭,他揮掉竄入眼眶的血水,熱辣的痛感從頭上瞬間傳達到四肢百骸,他眨眨眼看見前方長官的背影,酸澀的刺痛猛上雙眼,一股更燙熱的溫度自心中爆發出來,然後他突然大聲嘶吼出來。

同志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卻一個接著一個衝得更快,他突地一顛簸,狠狠摔在同志的屍體上。

「殺殺殺殺殺──快點殺啊──」他掙扎著要站起來,卻怎麼樣都支撐不起骨架,「長官!長官等等!」

前方的背影變得好模糊,他一低頭見到死去的同志屍體手扣住他的腳踝,他悚然一驚,大力地扯大力地吼,眼淚又開始迸流,「放開我!放開我!」屍體無神白濁的眼睛緊緊盯視著他,鬆脫的下頜一開一合發不出聲音;他扯著扯著越來越恐慌,終於張開一張嘴狠力地往那雙慘白的手咬下去!

鬆了!鬆了!他抓起長劍連忙又跟了上去,滿嘴都是屍臭欲嘔的味道。

「長、長官……」噗哧一聲砍掉一顆頭顱,他趁著回身時候大喊,「我們人數太少了!對方的援兵一直湧來,怎麼辦?怎麼辦?」他止不住自己的顫抖,連聲音都在一字一句地跳躍。

「王八蛋!來一個砍一個!」

「來……來一個砍一個!」他轉過頭將劍端送入敵人的頸項,鮮熱的血液噴灑了自己一臉,他戰慄地使力一旋劍身抽出來,看見敵人張口結舌臨死前驚恐的表情。手腕已經麻木了,他甚至感受不到當劍刺入肉體時候的阻礙。

「長官……」他哭叫得很大聲,戰鼓似的心跳聲擂得自己雙耳欲聾,腳底沒有路都是屍體橫陳。都是屍體、都是屍體!「我們的弟兄都死得差不多了!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援軍呢?為什麼我們沒有援軍?」他努力靠近長官,殺盡所有接近的敵人。

不會痛、傷口它沒有痛覺。

「你!」前方的長官猛地轉過身,扯起他的領口,他被高高拎起。原來長官的形象竟如此龐大,黑暗的身影遮住太陽的光線,他眼淚鼻涕齊出,哭得聲嘶力竭,「你回去!」

回去?他一愣,雙唇不停地抖動。

「你回去找救兵!我們在這裡擋著,你回去把救兵找來!」

「我、我不要……」他猛搖頭,大聲慘叫,「馬革裹屍!我不要一個人逃脫!我要和弟兄們一樣死在戰場上!」戰場上臨陣回頭,他不願意成為千百年的恥辱,父親對他說過,既然要上戰場,死也要死在敵人的屍體上!他怎麼能夠回去?他怎麼能夠?

「我們不會死!聽到沒?我們不會死的!你去!去把救兵討來,來拯救我們!我們數十人兄弟的生命就交托在你手上,記得!不要回頭,我們在這裡撐著!」

「不要回頭……」長官一鬆手,他欲振乏力地跌落黃沙。

「對!不要回頭!」

他爬拖著身軀,拄著劍一步一步有些蹣跚,「不要回頭……不要回頭……」他聽見殺聲震天,弟兄的聲音混在其中變得好沙啞好遙遠,於是他邁開腿,一個腳步比一個腳步跨得更大,背後的廝殺聲震天價響,他一邊大哭一邊跑得更快。



不要回頭。不要回頭。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不要回頭。不要回頭。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我不會回頭的……我要討救兵……」




「開門!快開門啊!」他用力叩門,甚至用頭去撞出血痕。「求求你們快開門!我們需要救兵!」

木製的小門微微搖晃,他一撞再撞。

「拜託!開門!他們還在戰場上啊!」

沒有回應,他淌著淚水,吞著苦水又往下一個住家跑去。



「拜託!請開開門!我們需要援手!拜託!開門──」

「開門啊!你們開門啊!」

「……開門……救救我的弟兄們……求求你們……」



為什麼?為什麼沒有人願意幫助他們?他們費心盡力地為國家出生入死,為什麼要拋棄他們?

他發著顫突然懂了,援兵不是沒有求過,而是根本不來。他們最終只是被拋棄了,什麼馬革裹屍,根本只是貽笑大方;沒有人為他們感到驕傲過,沒有人為他們感到難過過,他們沒有回家的路。

那長官們怎麼辦?那弟兄們怎麼辦?

他低頭,發現一路蜿蜒的血痕,可是他沒有感受痛,他只是又冷又累,卻拉開嗓門叫得更大聲。

「開門──一個人也好……救命……」

他一路哭喊,一間一間接著敲下去。



不要回頭!



他眼淚流出一彎河川,持續地回蕩他的聲音。




「開門──開門──」



妻子揉揉惺忪的睡眼爬起身。

丈夫睡意濃厚地問,「做什麼?」

「外頭好吵,有誰在叫?我去應個門。」

「……三更半夜的還有誰。我看他走了吧,沒再撞門了。」打個呵欠,丈夫坐起身子點了蠟燭。「不要理他了,這麼晚還吵人安眠。這兩天隔壁老爺子不是說了?半夜會有怪聲音,叫我們不要理會。」老爺子臉色很嚴肅,不像危言聳聽。

「反正都起來了,去看看也好。」妻子堅持。「那老爺子說得不明不白的,誰曉得他講的是真是假,你也天真,人家說什麼你就信什麼。」

剛搬來這就遇上擾人安眠的人,還被妻子唸了一頓,他的臉色有點不佳。丈夫叫住妻子,「等等,說不準會不會是什麼強盜小偷的,妳開個窗戶查探一下好了,先看一下是誰。」

丈夫考量得有理,妻子點點頭,將窗戶微微推開,突然間微愣了一下,臉色倏地發青帶白,揉揉眼睛後伸直了手指發出「咯咯」的發聲詞,下巴僵硬地一張一合,一翻白眼,昏了。

丈夫一見大慌了手腳,連忙爬下床,抱住躺在地上不醒人事的妻子搖晃,「欸欸!妳怎麼啦?妳別嚇我啊!」

丈夫冰涼了手掌,不禁順著妻子僵直的食指往前看出,渾身驀地大力戰慄,身體搖搖欲墜,雙手一鬆,妻子的身軀碰地摔在地板上,他跌坐向後爬去,被阻塞的喉頭突然順暢,一聲慘叫狂洩而出。



「鬼……鬼啊──」



窗戶細縫中遠遠地一顆帶血的頭顱在半空中飛舞,濃稠的鮮血尚汩汩地湧出,面目全非的臉上掛著流動的透明液體劃出汙血中閃亮的痕跡,披頭散髮、髯髭叢生,髮線在空中帶成一條黑色的川流。

腦門上一片血肉糢糊,下方空無一物的喉嚨嘶吼著一次又一次相同的台詞。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蘊含哭音的聲音不住地在大地上迴繞,「……子魂魄兮為鬼雄──……」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ohol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